他站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
读完这篇报告文学,你便会相信:生命之路的本质,就是无限的求索和伸展,生命之路是没有尽头,没有极限的。
1.他一头撞见了死神,却又在挥手之间,摆脱了它那沉重的阴影,重新竖起命运之桅。
这是一个执拗的、有力度的男子汉的背影。
茫茫晨雾中,他沿着玄武湖边的小路,沉重而缓慢地走着。他感到了倾斜,失去重心、失去平衡的倾斜。他彻夜未眠的浮肿的双眼微微眯着,凝神地注视着轻波微澜的湖水,仿佛看见自己那只沾满铁锈的生命方舟,正在这片水域中缓缓下沉。
“鼻咽癌,中晚期。”昨天傍晚,他揣着诊断书走出江苏省肿瘤防治研究所的大门,正看见西边天上那殷红的晚霞在渐渐消融。
他年仅48岁,正站在人生之桥的拱顶。
他是一名法医,五个月前的一天,他正在检验一具尸体时突然出现虚脱,继而高烧,颜面肿胀,颈部鼓起两个肿块。抗生素、激素、中药、金针,均无疗效。他就已经预感到这是恶性肿瘤的症兆。
他是一名法医,一生都在用解剖刀悟生死,亲手检验了近千具尸体,比常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他181厘米的魁梧体魄和浑身铁块一样的肌肉,曾是那样强壮,那样生龙活虎!而今,却一头撞见了死神。
他是一名法医,看到过种种人寰惨事,听到过无数伤心哭泣,感受过许多痛不欲生的悲哀,但他仍不能彻底摆脱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一种无法形容的陨灭感绞得他全身心都在断裂。
他沿着玄武湖边的小路,沉重而缓慢地走着。渐渐地,他从极度的痛苦中冷静下来,开始回顾和清理起那如烟的往事。
1934年,他呱呱坠落人世,降生在江苏泰州一个中医世家。留在他幼年最早记忆里的情景,便是为躲避日寇的烧杀抢掠,坐在箩筐里,随家人一起颠沛流离,在狼烟烽火中凄惶逃难。抗战胜利后,他读了几年私塾,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地随老先生胡乱背了一些四书五经。后来考进了学堂,马马虎虎读完了中学。父亲见他虽然顽皮,但聪颖,又有悟性,指望他能够继承家业,挂幡行医,便捧出泛黄的线装医书和祖传药方,悉心点拨,教会他一些中医知识。他凭着自己青春年少,记忆好,碰上一些常见病患者,竟也能帮人捋袖搭脉,引舌看苔,然后给开个笺方,抓上几味药。但“小郎中”心志颇高,不愿老守在家里,总想着独自出去闯荡一番,见见世面。1951年,他背着父亲,悄悄脱下青布长衫,参军入伍,到部队当了一名卫生员。8年军营生活,他成了一名性格稳重、意志坚定的男子汉。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1959年,他脱下了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面对两种职业的选择:一是去医院,身穿白大褂,脖颈上挂个听诊筒,当医生。二是去公安局,手握解剖刀,当法医。
医生和法医,虽说都有个“医”字,却既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医生的手是令人钦佩的,它救死扶伤,祛病去灾,化痛苦为欢笑,变绝症为安然。法医呢?人们出于对横死非命者近乎本能的恐惧,也把这种情绪中的一小部分,迁移到了法医身上,一见到接触死尸的法医,便当作不祥之兆而避之唯恐不及。当医生,成天在门诊部、手术室或病房里,也苦也脏也累,但毕竟没有风吹雨淋之忧。法医呢?随时有可能被唤到为人遗弃的破屋、茅草过膝的荒野、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阴森可怖的停尸间……风吹雨淋暂且不谈,成天接触些什么呢?吊死的、溺死的、碾死的、砍死的、毒死的、烧死的……各种腐败的或被肢解的尸体,成群成群的,驱赶不尽的蚊蝇,被来苏水和石碳酸水从尸体里浸泡出来的成千上万的挣扎着的蛆虫,令人吐尽胃液胆汁的恶臭……。
哎!鬼使神差,面对医生和法医这两种职业,他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法医,并相信这就是他天定的使命。
多少年过去了,仍有人不解地问他当年为什么选择法医这行当。他说:“不断出现在法医面前的,是一个个不断变化着的场景:奸情杀人、图财害命、报复行凶、打架斗殴……是一个个有着各种不同特点的角色:工人、农民、职员、囚犯、赌徒、酒鬼……。法医几乎每天都能碰到新的、惊人的事情。一个优秀的法医,往往通过一滩血污、一撮毛发、一根骨头、一副脏器、一颗牙齿、一道创口……成功地撬开死者的嘴巴,叫他们向人们叙说关于愚昧、凶残,关于无辜、善良的神秘故事。法医这行当,让人随时都面临新的、巨大的、严峻的挑战,具有一种神奇的诱惑力。我曾经是一名军人,喜欢激荡起伏的生活,喜欢在接受挑战中不断释放出自己也不测底的潜在的能量,所以我选择法医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
确定自己的生活位置,选择法医职业,或许还不算太困难,而要在法医学领域轰轰烈烈地建树起自己的事业却绝非容易。一名出色的法医,不仅需要精通解剖学、生物学、药物学、病理学知识,还要掌握化学、物理学、应用力学、数学等自然科学,以及逻辑学、心理学、犯罪学、侦查学等社会科学知识。他从父亲那里,以及在部队学得的一点基础医学知识显然太微不足道了。他简直就象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站在法医学高高殿堂的台阶下,踮足翘首,依然看不见那扇神奇莫测的大门。但他毕竟已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名脱下军装的战士,是战士就具备攻克堡垒的胆识和勇气,他攒足九牛二虎之力,咬牙切齿地迈出了登攀的步伐。
他硬着头皮,死啃苏联波波夫、日本中田社、英国K·辛普逊等世界著名法医学专家的学术著作,刻苦攻读我国古代、近代和当代有关法医学的一系列经典文献。报考医科夜大,参加各类医学函授和培训班,系统地学习和掌握法医学理论。他拜著名法医学专家林锡署、包善澡为师,在不断实践中广泛积累经验。
深更半夜,他独自摆弄开棺掘出的骷髅;盛夏酷暑,他挥汗解剖高度腐败的尸体;火灾灰烬中,他双手抠出一根根焦骨;坟场荒丘边,他用心拼联一块块碎尸。从1959年到1981年,他先后检验各类尸体860具。
他把平时接触到的能致伤、致死的质地较轻、挥动自如、打击力强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加以精确测绘,记录在专用卡片上。
他把在解剖尸体中发现的一些具有典型特征的脏器、组织提取下来,制成标本。
他把所有检案中获得的图片、照片、案情介绍,分析报告,研究方案、鉴定结论,统统装订成册,分门别类,齐全目录,系统地建立起资料档案。
一滴一滴的汲取,一点一点的积累,一步一步的登攀。20年大好光阴,20年刻苦钻研,20年淋漓心血,20年不懈追求,他手持理论和实践这两块敲门砖,终于成功地砸开了深奥莫测的法医学殿堂的大门,并雄踞其间,成为江苏全省著名的法医,直接参与了全省数百起重大疑难案件的法医检验。他用自己的智慧、胆识和精湛的法医学技术,为这些重大疑难案件的及时侦破和依法审理提供了可靠的科学依据。还无辜者清白,替屈死者伸冤,送死有余辜者下地狱。
回首往事,他颇觉欣慰,他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了常人难以得到的异趣,也在工作中发挥了在别处难以发挥的才能。他深信,再没有什么职业能比法医工作更好,更富有挑战性,更值得他献出全部智慧和力量。
然而,就在他生命和事业拥有了中午那一片灿烂阳光的时候,却意外地出现了死神的阴影。也许今年,也许明年,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悄然去世。他内心深处,不由升腾起一阵悲怆和几丝苦涩的情愫。
夜已经很深了,他仍然独自盘桓在玄武湖边。这是一个十分漫长,十分静寂的秋夜。无垠的夜空中,没有迷人的新月,只有几枚疏星,显出令人心颤的深沉。
在经历了整整一天的痛苦思索以后,他开始愈来愈多地想到了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在法医这方特定的世界里,为侦破一桩桩扑朔迷离的案件,提供精确、有力的科学依据。他要求自己迅速地自我归位和自我进入,摆脱沉重的死亡的阴影,完成精神的超度,把握人生价值的取向,以顽强的毅力驾驶自己破损的生命方舟,做最后的冲颠和搏击,去追索那深沉的生命体验,让再行逝去的岁月变得更为厚实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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