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人二题
高恒,灵魂不屈
收到老友高恒的《风雨流年》后,我一口气读完。他那近乎九死一生的苦难,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让我许久激愤满怀。
高恒是原热河省《群众日报》的骨干编辑。1955年热河省建制撤销时,他被上调中宣部。当时他参加的省审干工作未结束,拖到1956年才去北京报到。因他热爱新闻业务,便主动放弃留在部里工作,自愿去了《政治学习》编辑部。没料及到新岗位没一年,就遭遇“反右”风暴,无情的灾难便落在他的头上。
一个从16岁就坚信“八路好”,跟定共产党的热血青年,又是党一手培养的新闻业务骨干,一夜之间竟成了一场“阳谋”的牺牲品,被打入了“另类”。
诸多残酷,在大的政治环境下,往往源于单位当权者的“极左”思想或心术不正的私欲……。高恒的时任直接领导孟某,其反右“战绩”之“辉煌”,值得令人深思——在总共28个人员中,孟某竟然能抓出11个右派,比例高达百分之四十,在全国也实属罕见,而且这些右派个个都是业务骨干。他究竟为了什么?其实,就高恒个人来说,只不过是率性地给孟某提几条工作上的意见,竟然下黑手一棍子打死。
历次“运动”都显现过,光鲜的革命外衣时常裹藏着野心与祸水……
高恒一向心地善良,性格豪爽,但容不得灵魂被侮辱,就倔强地呐喊:
“啊!?只因我提了几条工作意见,就定我右派?”
“为什么把我这个忠诚的共产党员打成右派?打我右派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定我右派我一百个想不通,永远持保留态度!”
政治高压岂能容你想不通!不通就是死不改悔!照样定他“四类右派分子”,开除党籍,职务降四级,发配北大荒劳动改造!
长达20多年的身心摧残、非人待遇的痛苦人生,由此一幕幕地开始:
——默默无声地泪别全家妻儿老小,身裹厚厚而笨重的冬装,去北京前门外火车站集合,乘专列去北大荒——黑龙江省密山站。当列车开动时,他隔窗望着向后飞驰的原野,一腔离别亲人的哀愁,满眼含泪。他忧心何时能与亲人团圆时,还天真地深信那个搞“阳谋”的人,对揪出的右派们的许诺:“现在我们不把他们当作地主、反革命分子那样对待,其基本标志就是不取消他们的选举权,改正了错误以后,可以把右派帽子摘掉,归到人民的队伍。”
高恒傻乎乎地期盼着这一天。而且下狠心,为此拼命苦受,力争缩短摘帽期限,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是右派。
——为了这一天,他来到苍茫的北大荒,忍受着漫天飞雪、寒风刺骨;挤过每人只睡50厘米地铺的马架子;两人合抬四百多斤重土筐的超强劳动;骄阳似火的荒原里,赤身露臂抡大钐刀割草,皮肤晒得枯黑,干渴时只能喝几口草甸子里的雨水;蚊虫啃咬似刀剜火燎;夜半下地割麦,一直干到夕阳西下,腰背痛裂,苦受难耐;还遭受管教们的侮辱与训斥。
——最难熬的是零下40度气温下的寒冬伐木,累得厚厚的棉衣里外湿透,冷风一吹,如冰甲铁袄,浑身打颤,唯一的御寒之法,就是继续伐木流汗。晚间回到草窝铺,就围火烧木炭,烤干棉衣、棉鞋、棉袜,惧怕引起火灾,不敢瞌睡,不得不缩短睡眠时间。可是,那些“左”得可恨的管教们,对待他们就像使唤牛马、奴隶,不培训安全伐木之法,只管催逼木方进度,致使苦力们累倒、被砸,命丧完达山的悲剧一再重演,一个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不断消失在茫原林海中。高恒每晚摸黑进窝棚时,都暗自庆幸:总算活着又熬过一天!他是“副排长”,还要关注其他难友们的安全,一个个地查找归队,带回窝棚,他才放心。次日出工时又互相叮嘱:一定要活着回来!
高恒就这么顽强地活着,忍受着屈辱与奴役,期盼着早一天被“摘帽”。
从《风雨流年》里我体察到,高恒非常爱他的妻子和一家老小,他活着,他拼命地苦受,也为这个完整的家。他做梦都盼着早一天回北京与亲人团聚。
这一天终于盼来了。经北京派来人考察,他被确认是劳动改造表现最好的,真的第一批摘了帽;但他万没想到,摘了“右派”帽仍不让回北京,就地分配工作。没过多久,反把他的一家老小(老岳母已年逾六旬)也搬迁到北大荒,还说是国务院的统一命令。就这样,他苦苦争得摘了“右派”帽,反而连累一家老小也来到北大荒,同他这个“摘帽右派”一起苦受,过着处处遭人白眼的日子。
高恒曾一度分配在《农垦报》,后因一校对出了技术事故,上边就认定是“一大政治事件”,再一深入追查,发现编报人里有“摘帽右派”。党报怎能让“摘帽右派”编?高恒又被重新发配到虎林县一文教单位。
“文革”开始,一直勤恳老实工作的高恒,首当其冲地被视为“四家村”黑帮之一,“走资派”的左膀右臂,被残酷揪斗。缘由,自然也是“摘帽右派”;大儿子在校学习优秀,被保送牡丹江师范学校,上级不予批准。他爱人去问,答曰:其父是右派!爱人求告:他父亲的右派帽子早已摘掉了。又答曰:“摘掉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随时都可以给他戴上!”很显然,右派摘了帽也永无出头之日,还要株连家族、子女一辈子。而当年搞“阳谋”的人对右派归宿的许诺,早已被抛至九霄云外!
物极必反!“文革”将极左路线发展到顶峰,否定之否定显示了历史的必然规律!
历史终于还高恒以清白,他带领一家老小离开他苦受21年的北大荒,结束了失去尊严的漫漫长夜。
高恒很幸运,他重新工作就来到人民好公仆、原河北省副省长王克东的身边,担任王克东的秘书。在这里,他很切实地学到了不图名利、不贪权,全身心地为人民工作。后工作几经变动,升任正厅级的要职,尽管时有棘手之难,他都能坚挺自如,只是抱憾自己放开手脚工作的时间太短,终是无法补偿的损失。
心地一向善良的高恒,始终不忘引领他走向革命、关心、爱护和帮助过他的老领导、好战友。离休前,他去看望了几位健在的老领导、老战友。最让人感佩的是,高恒还特意去北京和北大荒,不只看望了遭难时对他有恩的人,也看望了整过他的人。令他困惑的是:整人的人怎么大多早逝?尤其一位同在虎林县文教部门工作的青年干部,高恒曾亲手帮助、培养他成长。“文革”中那人为表明与高恒划清界限,竟无中生有地出卖良心,狠整高恒。高恒却不计前嫌地特意去牡丹江市(此人已调至该市)看望他。他红着脸举杯道歉。后来,高恒听说那人不到60岁就去世了,特惋惜,连声感叹:“太年轻、太可惜了!他很有才,幸亏我早已原谅了他。”高恒在书中还感慨:整他的孟某等人均已早亡。这又一次印证了我思索许久的一种感觉:借运动心怀鬼胎整人的人,多不得好死或早亡。尽管我不相信善恶有报的因果定律,但,人若天良泯灭、心境久不得安,终会自我酿成大病……
仁者、善者多会长寿,岁已八十有三的高恒老友亦然!
小 于
小于并不小,论个头,一米七五;论年岁,与我同龄。可他从参加工作直到去世,大家都叫他小于。
奇怪吗?不怪。他十四岁进省直一文化单位,当过警卫员、勤务员,扫地,打水,跑街,送信,买车票,他一人全包。人机灵,爱开玩笑,人们有事没事喊他小于,他都痛快地答应,是很自然的。尽管后来当了管理员、总务、还兼职人事秘书等,大家仍然喊他小于。没办法,他从参加革命,直到“文革”后的新时期,一直没离开一个单位——建国后称省文联;加之,从没当过什么“长”,小字辈的名儿就这么叫下来。他谁也不怪,也不想怪自己。人嘛,总得有个称呼,习惯成自然,他叫,你答应就是了。总不能人家跟你打招呼,你却装傻充愣。
上世纪70年代末,他已年近五十,头发过早谢顶,还是个一般干部。有时,他抚摸着花发稀疏的头顶,当众半开玩笑地说:“咱年轻时候,提干论资排辈;如今咱好不容易排到了,又赶上提拔年轻人,命中官运不佳吆!”
也许他是随口一说,但我听着真有几分同情。虽说是当警卫员起步,那也是解放战争年代的老革命啊!论文化,也是高小毕业,若在一般单位,当算“小知识分子”,但在作家、编辑成堆的省文联,自然显不着他。而他偏偏不喜欢文学和写作,常是口无遮拦地拿作家开涮,当众就嚷哄:“乌鸦——铁鸟;铁鸟——乌鸦——嘛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还让我打长途电话往北京《人民日报》传,这也算诗?……”这话传到大诗人兼主席的耳里,能喜欢他?说归说,玩笑归玩笑,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是为作家、编辑们服好务,绝对尽职。大作家、领导往返北京,车接车送,从不误事;在家写作的作家,需要什么,哪怕一支铅笔、一盒大头针,他都亲自送去;为适应“备战”,文联机关从天津搬回保定,修缮厕所时,他考虑到某老作家身胖体重,专设一间改蹲便为坐便,可以说体贴入微。但是,无论他工作怎么尽心,文联提干也轮不着他。原因,一言难尽。有领导嫌他整天痞痞溜溜,没个正形;有的说他嘴不严,爱漏气。给党组会记录,该保密的,他给抖搂出去了。如传:某作家生活作风不检点,屡错屡犯。在研究给她处分时,一党组成员反对,戳着拐棍吼叫:要知道,她是个寡妇!这事在机关传得活灵活现,疑是他透露的。还有,按他的工作经历和业务能力,如果提职,只能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可那时的省文联,历任办公室正副主任都是抗日老干部,有一位还曾是“保定外围神八路”的重要骨干,是为文化部门“掺沙子”,特意从公安部门调进省文联的。小于再努力,也很难登此官位,永远后备着吧!
不说他提不提职了,从我认识他,就是蛮不错的好后勤。我是1965年正式调入省文联的,这之前,作为青年作者,开会、改稿、出差过路等,常来省文联。住宿、买饭票就餐,全是小于一手操办,从未感到有难处,视他为靠得住的朋友。调入文联后,因为我俩同龄,家庭出身、经历等多有相似之处,很能谈得来。在办公桌上趴累了,听他口无遮拦地侃几句,会给你快乐。他是省文联的活字典,从解放区进城建省文联,他都亲历过。一茬茬领导及其“典故”,他张嘴就来,有荤有素,从不忌口。有一回,他掻一下光头顶,坏笑:“妈的,俺真傻!”我追问:“啥事?”他笑:“那会儿,某主任(那时不叫主席)常外出,他爱人喜欢我,约我夜里给她做伴,我小,嗨……”我一直弄不懂他“傻”在哪儿。
转年“文革”开始,机关被“砸烂”,派系林立,以机关服务人员为主的群众组织,是我们“造反团”的对立面,出我意外,小于甘愿和我们站在一起,说我们顾大局,讲政策。没事就和我凑一起,议论时局,闲聊天。他看似大大咧咧,内心很关心国家大事,毫不掩饰地抒发内心的忧虑。有一次,我俩说到国家重要领导人一个个被打倒,他转弯抹角说起他家族的老太爷:“八十多岁了,还不撒手家族的事,可他眼不太明,耳也背,还疑心大,看谁嘴动,他都探着身子去听,硬说是讲他坏话哩……。”谁都听得出,此时此刻他讲此话的含义。我曾提醒他:目下假洋鬼子满天飞,说话要看人、分场合。他一拍胸脯:“我怕啥?响当当的红小鬼!谁敢胡来,我还说是他说的呢!咱毕竟是‘老革命’啊!嘿嘿……”
真的,有几回,在群众组织里,他真是遇事不怕事。
“文革”初期,机关里的几个造反派,为表示“革命”,将省文联门外的大标牌改写成“河北省革命文联”。保定市偏有个叫“文艺兵”的社会群众组织,不认同“革命文联”。先是以“文艺兵”的名义,在省文联门口贴大标语——“革命文联不革命!”“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等。转天,又以王某为首的三十多个所谓“文艺兵”,打着红旗来砸烂、进驻省文联。小于迎门阻挡:“你们想干什么?”来者有人喊叫:“你们不革命!给老子滚蛋!”小于厉声反驳:“谁不革命?老子贫下中农出身!十四岁就打老蒋!响当当的革命派!”他还“砰砰”地拍响胸脯:“你们呢?还在你娘腿肚子里转筋吧?想干啥?”
怎奈来者人多势重,还是拥进院内。后经群众组织集体与闯入者辩论,终将“文艺兵”赶走。
还有一次,是社会上一大派的红卫兵,打着批判的名义,来抢“走资派”田间。小于急中生智,与陈虹飞一起,将田间扣在一个大铁锅里,红卫兵搜不到人,愤愤离去,田间逃脱一劫。
因为职责关系,他一向对领导、作家呵护有加,也因此,机关的造反派们,污蔑他是“走资派、黑作家的狗腿子”,威逼他揭发、狠斗“黑帮”。一次,召开省直文艺界批斗梁斌大会时,造反派指定他专题揭批。于是,他罗列了十几页纸的发言稿,在上千人的大会上,“疾言厉色”地喊嚷近半个小时,多是梁斌的日常琐事,譬如,说梁斌解放初期曾收养过小老虎;身上带过蝈蝈笼,正开会时蝈蝈叫了,弄得人们转头乱找……不时引得全场哄笑。散会后,他悄声问我:“咋样?”我会意地微笑:“意图、效果都不错。”他很得意地说:“算你说对了,别看我罗列了那么多条,没一条能定梁斌反党的,连反动都够不上!”
好心眼儿!富有同情心。见不得别人遭罪,是他性格的另一面。还不会掩饰,遇事免不得煎熬自己。对“黑帮”们,他明着也和大伙一起扯着嗓子喊,背地里总说安慰话;见有人挥拳动武,他转过头,不敢看,泪在眼圈转;与本机关对立面群众组织争斗,他这边和同伙们研究斗争策略,转身又去对立面那边透气。头头们批评他,他辩解:“做嘛呀!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在社会上,两大派斗争最激烈时,他同熟人见面聊天,熟人总问他:“听你摆唬半天,我咋听不出你属哪派的呢?”他说:“俺有派,哪派受压俺同情哪派!”熟人批驳他:“你总得讲点是非吧?!”他笑着反问:“你能看出‘是非’来?反正我看不出。”
困顿中,他机关内外乱串;爱打听“小道消息”,谁从北京或外地回来,他第一个去打问;从不爱读书。一次,我想读《红楼梦》,问他借。他说,“我有,机关发的,从没读过。你要借,读到感兴趣处给我掖上,我想读时,一翻就能找到,省事。”
保定两大派武斗不息,河北省革委会不得不去石家庄成立。1968年10月,省革委令省直两大派去石家庄办“学习班”,省直文艺系统驻进320部队兵营,解放军站岗。清队、揪反革命,气氛恐怖。出门查验出入证。偶尔休息一天,上街有工宣队员跟踪,连不在同一学习班的夫妻会面,工宣队员也盯梢、追查。小于不理这一套,照样大大咧咧,我行我素。春节到了,严令不放假,任何人不得请假回家过年。小于去见军宣队王队长,进屋就挠着秃头顶,笑说:“队长您看,头发都快掉光了,急的呀!‘好时候’快没啦,过春节关照一下吧?”王队长也忍不住笑:“真没出息!按时归队!”
“是!”他欣然抬手打个立正,立马去买了回保定的火车票。走前悄声对我说:“我回保定也为给各家报个信,家属们还担心咱被整成啥样呢!”
学习班办了三年多,劳动、“斗批改”。有的人逐渐分配工作,有的下放农村插队落户。原省文联人员,有的先选调到省革委文艺组,后在恢复省文联前后,多数人逐渐回来。小于回文联后,还管总务那一摊,当然提职无望。后不知他疏通了什么途径,去了省文化厅,没多久,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仍然分管总务。他的宿舍和我们家同院。这时,我家属也调来石家庄,他晚间隔三差五来我家聊闲天。这时,我妻子已患有肾病,他领来他的朋友、省二院白法毅大夫来家诊病、开药,还让白大夫给开介绍信,去北京协和医院检查。一次他来我家,我妻提出要重摆几件旧家具,我说没必要。小于立马对我挤眼,接腔道:“听嫂子的!您说咋摆咱就咋摆。”说着,立马动手和我一起抬家具……走时又小声劝我:“她有病,以后她说咋办就咋办!”有时,见我家饭桌上有顺他口的,抄起筷子就吃,从不见外。
可以说,他的工作、生活,正顺风顺水时,一天下午,他在省文化厅检查锅炉房,下台阶时,突然摔倒在地,人事不省,立刻送进省二院。他的好友白大夫闻讯赶来,确诊为脑溢血,立马请脑外科开颅救治。命是保住了,却近乎植物人。这天是1980年9月20日,我记得非常清楚,至今不忘。
小于几经治疗,虽有些知觉却不能动身,不能言语。我每去看望他,他能在我手心划拉字;我大声问话,他也点头或摇头;每当我要走,他攥住我的手不放、流泪。他就这样,受了九年多的哑巴罪,还是走了,那年他五十六岁。
追悼会的挽联上,清楚地写了他的大名:于建华。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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