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
尽管那时他还很小,记忆涣散迷蒙如雾中风景,可是那个归家的画面,却比什么影像都要清晰难忘。
那是城市边陲一个临海而建的旧区,延绵逼仄的街道纵横交错,乍看每条路显出近似的模样,四周的商店楼房栉比鳞次伸展着,不谙熟那区的外来者多是迷路收场。然而儿时的他,早已对街上的所有店铺了然于胸,清楚知道回家有好几条捷径,比走大路要快上好几分钟。那些曲折幽微的路径,全是他独个儿的创举,是他童年的秘密游戏,连他的父母也从未察觉。
最厉害的那条捷径是这样走的:先沿着喧嚣的大马路靠左边排列的店铺一直往前走,渐渐能嗅到空气中阵阵呛鼻的油炸味道,不久眼前便会出现一爿偌大的售卖白粥油器的店。那时他矮小羸弱,店内通常比较拥挤,他会从忙碌的食客和伙计腿间匆匆溜过,只消经过几张坐满人的圆桌和后方的厕格,便能直接到达后巷,偶尔人们发现了他,有时会善意摸摸他的小头,或警告他留神伙计手上滚烫的粥品。黝暗的后巷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腐肉的腥臭味,门侧通常会见到清洁工阿婶蹲坐在一旁大汗淋漓洗涤大盘大盘的碗碟。他要先纵身跃过流淌一地的肥皂水和食物渣滓,再从几个来自其他食店聚在一起抽烟小憩的员工身旁穿插过去,才能拐进另一条小街,而那里立着长长一整排贩卖内衣内裤胸围丝袜拖鞋的小贩摊档,摊档之间只留有半个大人宽的位置,对他来说已是相当充裕的空间。他不会选择从那个嘴角长着颗大痣的女人旁边经过,虽则穿过她的摊档比较直截了当,但他总认为她的目光不怀好意,仿佛视每个人为不速之客。他会挑从前方那个终日低头看报的老头旁边走过,因为经他长期以来的观察,老头的视线从没移开过报纸,即便有客人要询问他什么事宜也不能让他分心,他肯定是个非常喜欢阅读的人。
又要转入另一条小巷了,很多人就是错过那个隐藏在摊档后方、被一大箩筐遭人乱扔的废物拦阻着的窄小通道,或是下意识嫌那条路龌龊不雅而放弃路过。那让他自小觉悟到,所谓人生,就是关于人如何错过美好的事情。那条小巷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从来不曾瞥见那些遛狗的人,但总能见到地上横七竖八列着或大或小形状奇特的狗粪。他会跟它们保持适度的距离,有时候却不慎中伏了,踩到黏黏软软的一坨,心里确是忿懑不甘,可是转念想,有什么值得惋惜发愁呢?说到底不过是鞋子沾了狗粪,寻常不过的遭遇。巷子能领他通往一片异域,从中间岔进一条极其阴暗潮湿狭隘的小街里,他的家就在小街尽头那个死胡同里,靠着一个垃圾收集站旁边一幢老旧的唐楼之上,如果从大街那边的入口拐进小街,两旁的行人道总被无数残破待修的车辆霸占着,车房周边的地上散满黑压压的破铜烂铁机械零件等难以辨识的废弃物。那辆庞然的垃圾车,每天日夜两回必要以极慢速驶进来,方能避免碰触路旁的车子,抵达街道末端进行收集。从街心仰头观望,一大抹的天空,被不远处几幢外墙斑驳多年失修的工厂大厦覆盖着,剩下的一隅亦染上一层浑沌的熏黑,那是丛丛烟囱不断涌冒而出的浓烟。每天早上人们上班上学,总得先费劲翻越垃圾、车辆、烟尘、迷雾,踏上一片坦途,才算得上没白白虚耗光阴,好好成就一件事情。
他的家,就是位于那幢七层高的残破唐楼的顶层单元。楼房里没设升降机,小孩子一口气爬上顶层也不见得如何吃力,倒是梯间天花板吊下那些灯泡的钨丝总是断掉,洼陷的地上漫漶着厚厚一层污水,到处飘溢着腥膻的尿骚味,每个角落额外阴沉惨淡,不敢说绝不会跟人或人以外的东西随时撞个满怀。日复一日走惯了,他竟可以锻炼出神功似的步法,能在黑暗中三步并两步驰聘,随着内心一种韵律飞奔,脚底准确无误落在预想中的阶梯上,而且每踏出一步,他仿佛感到那面梯级在颤动,整个楼房里的钢筋水泥似在摇晃,就像钻进一个巨人的肚腹里追踪他的脉搏。不,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那颗心脏,主宰着那巨人的每一下心跳,节拍随他而起。噗、噗、噗,他加速了,噗噗噗,他减慢了,噗噗、噗噗。要假以时日,他才晓得那原來叫做人的自由意志。
该怎么形容每次返家推开大门的微妙一瞬?恍如拆开一份礼物那样,总会带来一番惊喜,当然全是来自他以拾荒为生的父母亲。他们总能在城市里一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捡来满屋子精致瑰丽得令人不忍正视的东西——以藤蔓巧手编织的座椅茶几、七彩斑斓印上远古图腾的特洛伊木马、人工刻凿大片嶙峋奇石园林景致的屏风、黑山羊皮做的满布纹理的可折叠式帐幕、波斯手工艺刺绣着古帝国图样擦饰的地毯、超微型热带植物玻璃盆景、仿制史上第一列蒸汽火车连铁道模型、早期双声道音轨黑胶唱碟机、疑似清乾隆炉钧釉彩绘观音菩萨坐像、人偶会砍柴喝啤酒跳舞的黑森林木雕咕咕钟……尽是年代久远、独一无二、价值无法估算的物件。即便最簇新华丽的东西,亦会过上狠心抛弃它们的人,而他的父母总能为那些奇珍异宝物色到一个新的归宿。他们一家,是整个犹如走马灯般超现实旅程中的过客。他记得有天上学,老师要求每位同学互相介绍各自父母亲的职业,他听到别的同学提及医生、护士、工程师、会计师、律师……尽是一堆堆非常漂亮令人艳羡的职衔。怎么办?他万分焦急,低下头端视自己的一双手,轮到他讲之际支支吾吾,倏忽灵光闪现——我的父母是……是当魔法师的!
哄堂大笑。他环视四周,看到老师和同学全眯着眼,他们的嘴全变为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似要将他吞噬的黑洞。他觉得那个情境感觉阴森魔幻,蓦地想起父亲经常挂在口边那番话:“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天,在他那张随时随地变迁幻化的小桌子上,置放了一个他渴望多时的机械人模型。四肢和身躯由不同颜色及设计部件组成,可各自拆散成为六个体积较细的独立机械人。家里没有电视容他收看那套卡通片,他只能在同学口述下得知那些机械人的身世故事,想象它们合体后摧毁敌人的惊人威力,当然也在玩具店的橱窗外驻足良久,朝圣般仰望过它。平常不苟言笑的父亲留意到他无比兴奋的反应,对他说了一句:记住这一刻,这就是所谓拥有。他记得他玩了一整个晚上,近乎欲罢不能的程度,睡前还不忘把它好好放在枕边,早上醒来再三确认它的存在,临上学出门时更是不舍。课堂上的一切皆听不入耳,终于等到放学回家的一瞬,那个机械人竟然不在床上。在哪里?他翻箱倒柜也寻获不到,心照不宣,跪坐地上片刻,眼泪模糊了视线。心里着实不甘,明知他是那般深爱着那件玩具,父亲为何要狠心伤害他呢?半晌便听到房里传来父亲的声线:记住这一刻,这就是所谓失去。他的心里只剩恼怒,拒绝理睬他的父亲。父亲却踱步过来,将几个打火机大小、形状设计大异其趣、金银闪亮的小型机械人模型搁在他的桌上,也都是他一向渴望的玩具系列,他端详了它们良久,在嘀咕要玩还是不玩?整个晚上,内心都在反反复复激烈挣扎,害怕跟它们建立起感情;只要从来不拥有,就不需面对后来的失去?
推荐访问:失踪者
上一篇:我是一只冠冠雀(中篇)
下一篇:初探特色德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