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只有傻瓜才会重回小时候去过的鬼屋。然而。
你还是来了。你站在地面空陷、杂草丛生的前廊,仿佛这里二十年都没有变过。每一处坍塌的地板和剥落的油漆都和你记忆中的一模一樣。时间似乎忽略了这个地方。
有些事还是改变了。你现在有了一个理论物理学的博士学位,学位证书上墨迹犹新。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下个月就要开始教书了,这是你迈向终身职业的第一步。你获得了一项等待多年的项目的启动批准。宇宙的秘密尽在一扇上锁的门中,而你可能就有这把钥匙,如果这间鬼屋没有先杀掉你的话。
你在门前徘徊,还没准备好要不要进去。天不见亮,四周邻里一片寂静,可天气还是异常潮湿、闷热。你的小腿肚紧贴着腿部支架,你的背包重重压在肩上,你汗湿的手已抓不稳手杖,尽管你并不确定这是因为天太热了,还是因为再次回到这里让你心率加速。就算是蜻蜓都比你聪明,懂得绕开这座房子。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你的手紧攥着门把手,而你心里正列举着种种应该离去的理由。
然而。
如果你是对的,你将会进行量子力学最伟大的科学研究。史无前例。而如果你没有再一次活着走出来……
呃,至少这是以科学之名。
所以,你打开门,走了进去。
鬼屋中一切都与你上次被吓破胆时看到的不同。所有都不同。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你已经有一套关于这个房子应对访客的理论。访客是刺激因素,而这个刺激因素不再是一个被欺凌的八岁小孩了。因此鬼屋的反应必然不同。然而。
你祈祷着,神啊,希望可以找到以前走过的那条路。能逃生的路。但这座鬼屋和你童年记忆中的已然不同。它的前门不再通向一座宽阔的平台和楼梯。你站在一个前厅里,前方是个两侧有数间房间的窄走廊,冲你张着嘴。而在你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楼梯了。
墙壁似乎在向里靠拢。墙上贴满了令人目眩的暗色壁纸,你感到一阵幽闭恐惧,而你此前从未有过幽闭恐惧症。你头很晕,脉搏跳得很快,你甚至没有注意到墙上那些相框。但当你注意到的时候,你差点惊叫出声。
这些都是你的照片。
你被很好地记录了下来。所有的年龄段,而且总是不经意的抓拍。一些照片是从你肩膀上拍的,一些是从远处拍的,一些就在你下巴下面拍的。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照片,但是你认出了几张照片中的背景,好像是你想独处时去的图书馆角落。
你握紧了手杖。你要穿过这个走廊,找到那座该死的楼梯。但是你走得越远,发现的照片也就越多,四周的墙也越来越倾斜,好像要压到你的身上。这条路似乎永无止境。
最后,你大概只走了三十英尺就坚持不住了。你的膝盖在剧烈地颤抖。所以,顾不上思考什么后果什么可能性,你走向了左手边第二个房间。
沙发上有五个人在看电视。一开始你还没认出是谁,他们都长大了。但这些穿着自己最好的商务休闲装还抹着发胶的人,确实是你以前的“朋友”,二十年前你来鬼屋就是和他们一起。你认出了他们只因为在两天前的十年高中同学会上你才见过他们。毫无疑问,你去参加聚会仅仅是为了显摆。
“哇,你在研究平行宇宙?真厉害!”切尔西说,“我真嫉妒你。我那份做保险的工作无聊极了。”你回以淡淡一笑。这句话你整个晚上已经听到无数次了。除此之外,还有“看看你!不像当年拄着两个拐杖了,现在变成一个了!”
“我们还是小孩那会儿做了些疯狂的事儿。”她说,语速有点快,手里一直晃着鸡尾酒,那杯酒看起来红瘆瘆,闻起来甜腻腻的。她不敢直视你。“我们那时候真蠢。”
从理智上来讲,你知道她是在试着向你道歉。而从道义上来讲,你知道你应该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然而,你什么都没说。
现在,切尔西穿着与上次聚会上一样的粉色多褶衬衫,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就像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你坐在地板上,一边一个拐杖,被他们稍微保持了距离,而那时的你却依然渴望着这也能算是友谊。你站在门口,怒目而视。这电视他妈的怎么就这么有意思?
你看了过去。
马上就后悔了。
电视上播放着那个糟糕日子。那天你年幼的弟弟,艾弗里,在几个街区之外被卡车撞飞了。
这个视频不断重播着。
当时你并不在车祸现场。你被这些同龄人欺凌,顶着“朋友”的名义,被逼进了这间鬼屋。但是不久后,当医生充满同情地把你和艾弗里放到一间病房里的时候,你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要在那屋子里和你碰头,是不是?”艾弗里一边微笑着一边说道,尽管他半张脸都淤紫了,四肢都被打上了石膏,“但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辆蓝色大卡车!”
电视上,一辆4×4 的蓝色大卡车急速冲来,径直撞上了你弟弟。然后同样的画面又重复播放了一遍。然后又一遍。又一遍。
但是,你意识到每一次的画面都不一样。有时候生锈、凹陷的挡泥板只是夹了他一下,有时候则更糟。糟得多。但是有一件事没变:艾弗里从未穿过那条马路。
你的五位老同学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这些混蛋。他们应该为艾弗里的遭遇感到内疚才是。你的弟弟没有康复,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深受病痛的折磨。两年后,医生出具了他的死因:肺炎并发症。那时他才八岁。
突然,你想要报复,想要用指关节敲碎他们的牙齿,尽管你以前从没打过人。你往前走了一步。
你的老同学们闪烁着、变化着,就像一张情绪牌①,当你翻转角度的时候,看到的卡片就会变样。突然,他们不再是二十八岁了,都变成了八岁的孩子。回到了从前。
哦,对了,这时你想起来,你在鬼屋里。该死。
这间鬼屋被当做都市传奇,传言说它不喜欢访客,会吞食掉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你以为这是说这里的地下室住着一个饥饿的魔鬼。现在,你怀疑这里藏着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平行宇宙。
你也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试着去研究它——通过理论的高度并保持了安全的距离——在你的学校里。可你现在有的不过是猜想,该去证实更多确切的理论了。你有博士学位和研究平行宇宙的审批,你得好好利用它们。即使你可能会因此而死。
你深吸一口气,环视着房间。房间另一侧有个出口,也是唯一的出路。
跑从来不是你的选择。腿部肌肉拒绝和支架合作,即便你拄着的是拐杖,脚步声也实在太大,惹人厌烦,而这会让你的前同学们注意到你。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你真的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你不能永远待在这儿。决不能。
所以,趁你还没被吓破胆,你挪了挪肩上的背包,尽可能在腿力允许的情况下抄近路快速逃出这个房间。当你走到电视机屏幕前的时候,你感觉到五双眼睛盯着你,你听到了五个人的呼吸声,还有五双脚踩踏木质地板的声音。
他们来了。
你很恐慌,步履蹒跚,但是最后一刻你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别回头。千万别回头!你伸出了手,砰地关上了门,手指都被震疼了。谢天谢地。
你不能回头,所以你加快了脚步。
这个房间里并没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当你发现自己身处家中的厨房时,你的内心满是恐惧。
你寻找着房间中的另一个出口,但是这次,你没有那么幸运。
“坐下。”你的妈妈命令道。她说话的语气让你本能地在杂乱的饭桌边坐下,甚至连书包都没放下。她砰地将一盘食物放在你面前。“你得把这些都吃完才能走。我的意思是,全部。”
你向下一看。天啊,比你记忆里的还要糟。蔬菜煮得太老,面又根本没熟,鸡肉太干了,你一碰都碎了。喂饱孩子对于你的妈妈来说一直是一项惹人厌的家务。
你尝了一口青豆,皱眉。该死,你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半口妈妈做过的饭了。找到一些爱做饭——也爱投喂别人——的舍友是你成年生活中最伟大的发现之一。
好吧,你可以的。再吃一顿难吃的饭,你就能离开这里。但当你向下时发现盘子里马上就出现了另一颗和你刚吃完那颗一模一样的青豆。
你的胃颤抖起来。你妈妈站在水槽边,抽着烟,看着你。
然而。就像在那个有电视的房间一样,厨房里的一切也在发生变化。
每次你摇头或眨眼,房间就会改变。沾满油污的墙纸有时候是绿色,有时候是芥末黄色。有时候炉子上的灰好像一个月都沒清理了,有时候上面炖着番茄酱,新鲜的。但是每一次,你的妈妈都待在水槽边,像一头毒龙一样,在厨房里吞云吐雾。同样,你盘子里的食物依旧食之不尽。
假设:在鬼屋里有无数个宇宙在相互碰撞,导致各个房间瞬息万变。
从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视角来看,这令人惊奇。从个人视角来看,你想吐。
你闭上了眼睛,深呼吸。
当你再次睁眼的时候,艾弗里坐在你旁边,面前摆着一盘食物。你试探性地转了转头,厨房并没有变化。
“你今晚真的要去那个房子吗?”他问。你猜应该是六岁时候的他,原因是他缺掉的门牙,还有他提出的问题。
“嘘,”你说着瞥向你的母亲,你有了一个主意,“也许。”
“我能来吗?”
“别!”你尖利地吼了一句。声音太大,你的妈妈从水槽那边怒瞪着你。
“嘘。”艾弗里说。
“听着,‘鸟窝’。”你说。这是一个能让你俩都捧腹大笑的外号。“你得帮我个忙。”
艾弗里立即兴奋起来,他追随着你的眼神,穿过厨房,一直到门口。“转移注意力?”
“是,但别做会让你有大麻烦的事。”
“事成之后,三块士力架,还有两个睡前故事。”他咧嘴笑着说。
“成交。”你很爱你的弟弟。你们俩总是一伙的。
“嘿,听着。答应我,你会在这儿待到明天晚上。”你说,“我答应你以后会带你去那个鬼屋的,就我和你。好不好?”
艾弗里皱了皱鼻子,还没等你说更多,他就开始冲着晚餐发牢骚,声音很大。
你的妈妈从厨房几步跨了过来,她腾腾升起的怒气全部都冲向了你弟弟。你尽可能安静地挪开了椅子,走过厨房。据以往经验,你知道你有大概十秒钟的时间逃跑。
然而,你回头看了一眼。
艾弗里和你妈妈在桌边大声吵着,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犟脾气。你咬着唇。天啊,你为了让自己好过却让你的弟弟卷入麻烦之中,你可真是个糟糕的人,即使这不是你的那个宇宙。
“待在那儿。”你小声说着,开了门。
饭厅中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椅子、墙壁、床帘,还有你家里那张被刮坏的桌子——虽然还是那么丑,但更光滑些。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之后等到了晚上,你会清醒地躺在床上,试着找出些理论,做出合理的解释,以此建构一个防堤,抵挡做噩梦的欲望。
但是现在,你需要找到一条出路,所以你集中精神在闪着光的抛光地板上保持着平衡。这次,你会保持冷静。
所有东西都在映射着什么。你不想去看它们在显示什么,但是你别无选择,不是吗?尤其是当你听到身后的门被关上的时候。
你往后看,只看到一片闪光的墙,严丝合缝。它映射出了另一个你,微笑着,笔直地站在新办公室的门口,门牌上标着“副教授”三个字,门内的桌子上摆着你和你父亲在你毕业典礼那天的合照。
天啊,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是吗?你从没有在那样的办公室工作过。在你的宇宙中,你的父亲从未在乎过你在学术上任何的成就。他是那种会说“不娱乐,毋宁死”的人。
你挪开了视线。
椅背后的映射中你正坐在你父母的沙发上。你试着站起来,但是这是一个别扭而又痛苦的动作。你看到你的腿部支架被刮坏了,需要再换一个。直到上了大学你才学会怎么正确舒展腿部,而在这个映射出来的宇宙中,看起来你高中毕业后很久都还没有学会。
每转一个方向,你都会看到有关自己的映射。你总是二十八岁。总是发展成更糟糕的生活。或者正如你眼下这么糟糕。你慢慢转着圈,试着平稳呼吸,寻找逃脱的路。但是你看到的只有你。
天啊,你被困住了。
尽管你向自己承诺会维持一个理性科学家的风度,但是恐惧将冰冷的手指伸向你的喉咙,用力一捏。
然后你的脚就坚持不住了。在心慌意乱和倍感压力的情况下,你卡顿的肌肉向你发送了一个“去他妈”的信号,而你猛然倒下。你的手杖飞了,你听到它拍到墙上的声响。
你呻吟着,咒骂着,向上看。墙碎裂开来,但是奇迹般的,你的手杖毫发未损。你觉得你在影像后面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你可能仅仅是需要去相信什么东西,因为你的膝盖擦伤了,而你此时正怒火中烧。
你爬在地上拿到了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再一次背上了背包。然后,你把手杖砸向了墙。
凭借这个动作,你把疲惫、愤怒和疼痛发泄一空。即便你因掌握不住平衡而摔倒,不得不一次次爬起来,你也没有停下。因为,去毁坏房间里的什么东西让你感觉真他妈的棒极了,即使每一个碎片映射着的都是另一个你。你,你,你。每一个该死的映射中,你都在伤心欲绝。
然而,那些都不是你。
当你停下喘口气的时候,这面墙已经被你砸得破烂不堪,只剩个框架。在墙的旁边,有一扇门。
“我不会被你打败的,房子。”你吸口气,打开了门。
最后,你看到了一座向上的楼梯。
你爬上了多年前你走过的那條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精打细算,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紧握手杖。你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认为这间房子在拼命阻止你,可能是因为如果你的理论在这里出现了成效,然后你再将其发表,就会导致这里有更多的访客。
你的理论是对的,这间房子真的,真的很讨厌访客。
但是谁也阻止不了你,不可能的。你希望当其他的科学家来到这里时,他们会把房子给拆了,一个一个地证明这些理论。
然而。
你犹豫着要不要上去。上一次,二楼就存在着新的转机。
你只希望能找到那个宇宙,里面有一个和现在的你有着相同思维的你。
当你到二楼的时候,你松了口气,肩上似乎卸下了重担。它和你记忆中一模一样。
呃,可能也没那么一样。走廊依旧狭窄森然。黑暗之中,你能看到两侧白色的门,但走廊比上次要更长些,门也更多些。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现在是长大后的你。
每扇门上都有一个窥视孔。你往里一瞧就看到了你生命中不同的场景。在教室里上课,在图书馆吃午餐,在实验室熬夜做实验,做讲座,在健身房训练,和你舍友吃饭,在公园约会,在家里做作业,尴尬的聚会,有趣的聚会,一个人休息。你走过走廊,也走过你的人生,在门上的窥视孔里捕捉着你的人生片段。中学、大学、高中、小学,这间房子囊括所有这些宇宙。
最后,你找到了想要的。
窥视孔内的情景是:你正站在鬼屋门前,犹豫着,抓着门把手。
“就是它了。”你吸了口气,打开了门。
屋内:白色的房间中除了开着的窗户之外什么也没有。浅蓝色的窗帘随着微风摇动着,就像上次一样。但是,上一次,你的朋友们站在屋前的草地上,他们只在那里等你出来,而你走进了右手边第一扇门。你很兴奋你找到了逃生的路,但又被这白色的房间吓到了,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的门就砰地一声锁上了。
但是你现在更聪明些。你斜倚着门,翻开背包,拿出三个制门器。你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你很满意这个门不能再移动一分一毫。你走向窗边,向外看去。
上次就是在那儿。你跳出了窗子,恐惧而又绝望地逃离这间鬼屋,结果手腕和鼻子都摔断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现在,你看向窗外,意识到了你当时有多么幸运。这居然有两层楼那么高!你忍不住想在其他更多的宇宙里,你被扭断了脖子,而不只是受了那么点伤。
你从书包里拿出绳梯,打开了它。
你已经用这条绳子练习了几个月的爬上爬下。由于你拙劣的平衡感和僵硬的肌肉,你明白抽象的代数课都要比这简单得多。
“消防安全。”你是这么跟你的私人教练说的,“另外还因为这样看起来比较像坏人?”这不是谎言。她正打算挑战自己,而你也是。
你没有告诉她的是——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的背包里装的是你的研究笔记。平行宇宙可能是无限的。因此,可能会有无数个版本的你,做着相似的实验。也许,有两个完全一致的你,在这个鬼屋里作为一个常量经历了相同的遭遇,并改变了相同的变量。也许,仅仅是也许,这两个你可以取得相互联系。
毫无疑问,这将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发现。
你检查了一下,逃生路线是安全的,然后爬上了第一阶绳梯。
“好,开始吧。”你说着,开始爬向一个新的宇宙。
你眨了眨眼,一切随之改变。
直到你的脚踩在坚硬的地面上你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宇宙,此时你看到了等在草地上的五个孩子。该死,见鬼,这是啥情况?之后,你只会因见到这个场景而痛苦不已,不停地在脑中回放,却什么意义都没有。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宇宙里,而不是二十分钟前的那个。
你清了清嗓子,这些孩子才发现你站在他们背后。他们吓了一跳。
“你是谁?”八岁的切尔西问道。
“一个专攻量子力学和多元宇宙理论的理论物理学家。”
五个人呆呆望着你。
“那是啥?”小男孩贾里德问。
“这是说,我来自一个没有互联网的宇宙,那里唯一让看的电视节目就是纪录片。”
他们惊恐地盯着你。
当然,这完全是个谎言,但你不在乎。你太沮丧了。这些孩子刚刚霸凌了你,把八岁的你赶进了鬼屋。“你们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吗?”
这五个小孩看起来有些内疚,偷偷地瞥向鬼屋。该死。
“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做了件错事。”切尔西承认道,她看起来快哭了。
是啊,犯错的可不止她一个。
“回家吧,”你平静地告诉他们,“……回家吧。”
他们跑掉了,很急很急。
你的手握紧了手杖,你的心也绷紧了。他们那么轻易地就抛弃了你,这仍旧使你感到心痛。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看起来和他们不一样。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还要感谢他们,感谢这间鬼屋。由此你才意识到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不是真朋友。自那以后,你就把精力都投入到学校里,逃离这个地方。
同样,这也是你研究物理学的契机。
因为你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即使那时候只有八岁。当你逃出窗外的时候,你在一家医院醒来,而所处的宇宙已与原来的那个略有不同。
这些差异很微小。你父母的房子刷成了丑丑的蓝色而不是暗黄色。艾弗里有了一间更大的卧室,可他还是恐高。你养了一只聋了的狗,而不是一只坏脾气的猫。有几百个小小的差异,但是总的说来,接受它们还是很容易的。
很多问题随之而来,而你仍在追问。你从未告诉别人这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是你最好的朋友和导师,直到现在你也没告诉他们。你希望先将这项研究证实了再说。你想要告诉大家这间房子不是闹鬼那么简单。
然而,在这个宇宙中,你再一次看到自己站在地面空陷的前廊上。
但是现在的你至少能阻止八岁的你跳出窗子,伸把援手什么的。你不确定能否在真正意义上改变一个宇宙,但是你很确定你能帮帮这个“刺激因素”。
你再一次打开门,跟着八岁的自己走进这间鬼屋。
你站在一个平台上,而那座楼梯就在你面前。你稍微放松了些,和你记忆中的一样。
左边的房间里传来你父母的爭吵声,他们对彼此骂出了这辈子说过的最愚蠢、最恶毒、最可怕的话。噢,你都快忘了。而在右边的房间里,你听到了他们对你说出的冷言冷语。
现在你想起来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你就是在这儿,几乎被平台上这些声音吓瘫。但你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你不再畏惧。你无视了这些,走向了楼梯。因为你能听到楼梯上面传来不规则的脚步声,还有两只拐棍轻柔触击木头的声音。
这间在你童年记忆中闹鬼的屋子无法阻止你。它不能。
这一次,你甚至没有为窥视孔所扰。你只是重复着你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做过的事。你打开了右手边第一扇门。
八岁的你正卡在窗户上,眼中满是恐惧。
“等一下。”你喊道,但是就在这一瞬,你知道为时已晚,太迟了。
窗边的孩子被吓到了,滑了一下,掉了下去。你看不见他了。
你听到了落地声。声音比你记忆中的更响更刺耳。天啊,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不是吗?
你重重地倒在门边。想到这些年来不断的工作、挣扎、奋斗,你内心的情绪翻涌着,给了你毁灭性打击。尽管你如此努力,可还是白费功夫。你试图破解这个游戏,但这间房子却在按照自己的规则玩弄着你。你在闪光事物中忙不迭地寻找着原来的轨迹,但它们却总在变化着。
你拒绝看向窗外。你从书包里掏出了褶皱磨损的研究笔记。工作课题是“鸟窝项目”。这是你表达愧疚的最好的方式。
所以,你走下了楼梯,走出了屋子,又回到了你最开始的宇宙,再次尝试。再次,再次,再次——如果有必要的话。你已做了这么多,你不能放弃。
这就是这间屋子困住访客的方式,不是吗?的确是要吞食他们。不过你并不在乎,你不会被这个房子困住的,它不能。
然而。
你听到了一声微弱的……不知是什么的声音,像是一个嗝。你又听到了。这是从大厅左边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就在你对面。
你走出这扇门,轻轻把门带上。你穿过了大厅,把耳朵紧贴到门上。又一次,出现了那个微弱的哭声。
等等,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
你打开了门。
你的弟弟正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房间是白色的,空空荡荡。他的眼睛红红的,鼻涕流过了下巴。你很确定你张开了嘴巴。你想冲过去,抱住他,但你只是说:“嗨!艾弗里!”
他盯着你,和你一样震惊。神啊,你真是个傻子。过去的十年里你一直在研究多元宇宙理论,而你却没有想过至少有一个宇宙,在那里,艾弗里成功地穿过马路,跟着你来到这间鬼屋。
你那个恐高的弟弟。
“你是谁?”
“你猜。”你说。
他审视着你。你的手杖,你的腿部支架,你斜靠在敞开着的门边的脸。他睁大了眼睛。
“你猜得对,‘鸟窝’。”你说。
“哇。”他吸了口气。
你的膝盖在颤抖,但是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艾弗里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我迷路了。”他扭着手说。
“我也是。”你微笑,他也试探性地回了你一个微笑。
你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你可以待在这里,在这个宇宙;或者带着艾弗里回到你的宇宙。如果你选择了带他回去,你真的能带着他走出这间鬼屋吗?你会面临再一次失去他的风险吗?可如果你不这么做,你就要放弃在平行宇宙研究上的重大突破。所有那些成果。
然而,你的弟弟就站在你面前。全须全尾的。
“做得好,房子。”你轻声说道。
“你说啥?”艾弗里皱了皱鼻子,而你笑了。
“来吧,‘鸟窝’。”你说,“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你打开了门。
编辑后记:
本文作者A.T.格林布拉特是美国新晋科幻作家,现居费城。白天她是一位机械工程师,晚上则笔耕不缀,创作了许多优秀的科幻作品,多发表于《非凡》(Uncanny)、《奇异地平线》(Strange Horizons)、《在无尽的天空下》(Beneath Ceaseless Skies)等美国科幻杂志上。本文是在她参加“号角西方作家研讨会”(Clarion West Writers Workshop)后以该研讨会的名义发表的文章,虽然本篇集体性质大于私人性质,但是格林布拉特倾注了较多心血,对能发表于《科幻世界》,她本人表示非常惊喜,希望中国的科幻迷们能喜欢。
本文探讨的重点是平行宇宙。宇宙即时间和空间,其中蕴含了无限的可能性,人类是否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看到事物不同的发展?同一个人处于不同平行宇宙时的所作所为能否相互影响?这些影响是不是能改变他或她一生的时间线?这都是作者在写文前就在思考的问题。为此,她创造了一个童年遭遇不幸的主角,用了第二人称,加强代入感。当你处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你看到的可能性越多,要将它们区分开就越困难。在没搞清楚这些平行宇宙之间的关系之前,你不能轻易进行选择,也不能轻易就下结论。到最后,可能性越多,选择就越困难,你需要放弃的就越多,结果得非所愿的可能性就越大。就像你在杂货店挑选谷物,可供选项的种类太多,眼花缭乱的你到头来选择了燕麦一样。
作者设计开放性的结尾也是见仁见智,因为不管读者偏信的是哪一种可能性,都已经包含在作者设计的平行宇宙里,所以主角在踏进这个鬼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深陷循环,无法从里面脱身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八岁那年从鬼屋里出来后,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周围的一切有了细微的变化?
当然,以上只是小编在看这篇文章时的感受,相信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原文为tilt card,指玩家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玩扑克牌,做出和冷静时所做出的完全相反的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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