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继佐“尚用”曲学理论及其“家乐”实践研究
摘 要:查继佐生于文宦世家,家学渊源深厚,主张格物致知,崇尚实用。受到明清易代之际江南文化的熏染和时代精神的感召,使他在政治选择、诗史著作、曲学理论与“家乐”实践中均表现出“尚用”思想。查继佐的曲学理论与“家乐”实践是对明代汤显祖理论的继承与发展,又融入了易代之际的政治选择和信仰追求。他以“务实尚用”为旨归,发展了戏曲“格律”理论,推广了戏曲舞台表演,在戏曲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关键词:查继佐 曲学理论 家乐
查继佐(1601—1676),初名继佑,号伊璜,别号东山钓史,学者门从皆呼为与翁或东山先生。处于明清易代之际,受家学影响和时代精神的感召,形成“务实尚用”的政治选择和信仰追求,并表现在曲学理论与“家乐”实践之中。
一、家学思想与政治情怀
查继佐生于文宦世家,家学渊源深厚。祖父查肇翼,字祖信,“尤嗜性理书,晚通景绳学”。父亲查大宗,字尔翰,自号桃源居士,以教学为生。因为“醇朴不善治生,家道中落”,以至于“力不能延师,尔翰公口授章句,逾年四书成诵无遗忘”。其母沈氏,“自幼解音韵反切之学,工诗。”因此,查继佐幼时读书家中,其学半得之于母氏之教。稍长,“见市肆儿阅《水浒传》,借观之,中生纵横,自以为有悟。……于是每事求理,十余龄即留心格致之学。”及入学,“通专经,读兼经。竟,继读《国策》,忽失声曰:‘一部《水浒》,却从此书出!’”其议论常出人意外,为同学所怪。他嗜读成性,年仅十五已“文誉日起”,诗文俱擅长,后在县、道两试中皆以优等取中,时学使洪承畴和督学吴之甲皆异其卷,拔置第二。十五岁后负笈受业于邻邑,蒙受前辈顾瑞屏、黄石斋推重,文誉日起,诗文书画皆有所成。“因平素喜爱交游,从游者众,在江南文坛渐为知名人物。”{1}天启二年,与同里诸子创为月课,谈经论史,间为诗歌,自成风气,号称“十二翁”。由于家贫,年二十就应聘为童子师。取中秀才后,“声价益高,里中诸望族备厚币争馆谷之。”督学甚严,诸子受益良多。
查继佐曾热衷于科举,希望通过科举入仕,施展所学,以用于世。天启七年(1727)秋,查继佐赴秋闱,房师马腾仲欲以其试卷领浙省之首,然主司欲置之第二。马争之不得,曰:“宁落去,为后科第一人。”遂入穷山。是时,其兄查继伸因好持大义触怒当朝,丢弃功名,这使查继佐更为愤慨。他感到阉党乱政,世必有乱,便延师学技击,以求在乱世中有所用。“丁卯,延师肄技击,独善运槊,小弓洞彻,走马最便。”凡殊能绝技之士,诸如弈者、琴师、武林侠客、说书艺人乃至乞丐,皆是其座上客,时人视为诡怪。崇祯八年(1635),查继佐读书于西湖之南屏。此时关内外战事迭起,他为形势所迫,倾心于研究兵书,以历代名将为验,著《兵榷》,时从游者甚从。《东山外纪》载:“时先生初谈兵,夜与诸子约试水战,群衔枚窃拿湖渔舟百,集龙王堂,合散东西如约。”当时东南“坫坛繁兴”、文社林立。先生合观社、晓社诸公之文而归于一,名为旦社。并赋诗言志,“欲起东湖畔,清宵孺子魂。”崇祯十四年(1641)再赴春闱,期待科举入仕有所作为,然榜发落卷。归途中深感时事日非,请缨无路,题联指黜时政云:“丞相出师诸葛否,将军陷阵李陵无。”慨叹奸佞专权,遂使世无英雄。崇祯十五年(1642),独处朴园,成《钓史》,序曰:“《钓史》有感于时,而务为有用之学也,凡天道、人事、物故,无不甚备。主于化小人为君子,不主于辟小人为君子。”并赋《杂感》曰:“欲近人情姑命酒,不能时务尚论文。”关注时务,主张文坛为有用之学。
顺治元年(1644),清军入关南下,查继佐积极投身于抗清斗争之中,并小试兵法。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他率众以投,担任兵部职方主事,并参加浙东的抗清斗争,曾在赭山大败清军。鲁王监国败亡后,他怀着无比失望的心情回归故乡,于汤湖成《史记》《两汉》史论若干卷,且“论必得解,不袭前人一语”。顺治四年(1647),回归故里,感叹鲁王之败,以诗别吴允仲及履伯曰:“草长花飞尽可伤,百年心事重他乡。主人此夜难为客,一样江流分外长。”借景抒情,哀感婉艳,颇得晚唐之旨。他一边关注战事,一边将满腔愤懑之情寄诸笔端,成《知是编》《鲁春秋》,编剧目《玉 缘》。顺治六年(1649)年,因为仇家所诬系狱,得脱后,足不远游,专心著述。手辑《四书讲录》,著《敬修堂说外》《马史论》,多为应时而作。
顺治十二年(1655),查继佐开始构思《罪惟录》,立志写成一部体大思精的明代史,以释怀其对故明眷念之情。史笔诗心,希望为世所用。作诗曰:“西山之上不长薇,南山之下不种豆。只有东山藏书多,岁岁年年空句读。”效法薇、萁隐逸之志,开始“闭门草史”。后因为庄廷珑明史案所牵连下狱。{2}但修史之心未泯,发愤著书,先后成《先甲集》《后甲集》《鲁春秋》,并拟为张玄(张煌言)作《东海爰书》。晚年复开敬修堂,教育族中子弟,时人也竞向往之,以至“从之游学者广布数省,从至上千余人”{3}。康熙十五年(1676)年,查继佐于家中溘然辞世,时年七十五岁。
查继佐一生务实尚用。早年希望科举入仕、兼济天下的政治情怀破灭后,转而著书撰史,倡导诗文应关注时务,格物致知,为有用之学。关内战事兴起后,积极研读兵书,参与抗清斗争。兵败后著史明志,史笔诗心,继续抗清斗争。这些务实尚用的思想,既受到时代风云的驱使,也受到明清之际“格物致知”思雅的影响,表现为“尚用”的曲学理论。
二、《九宫谱定总论》中的“尚用”曲学理论
查继佐生有异才,“好尚颇杂”,有文武才,善知人,“凡殊能绝技之士,无不游于先生之门。”如精于琴学的郑方叔、善以水棋自名的杜生、目空左右的铁丐吴六奇、通晓曲度的沈似梦等,查继佐与之寄情诗酒,一时推为风流人豪。查继佐也因为“复巧于音律,引商刻羽,一时有‘查郎顾’之谣”{4}。他与李渔、冒襄被推为江南名重一时的“自命风雅者”的“家乐”主人之列。查继佐不仅自己从事杂剧、传奇的创作,而且注重理论总结。在曲学方面,查继佐有曲谱《九宫谱定总论》、杂剧《续西厢》、传奇六部:《三报恩》《非非想》《眼前因》《鸣鸿度》《梅花忏》《玉 缘》。然而据庄一拂《古本戏曲存目汇考》和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考订,六部传奇均佚,仅存杂剧《续西厢》,见于邹式金编撰的《杂剧三集》之中。
《九宫谱定总论》是查继佐曲学理论的系统阐述,也是其“尚用”曲学理论的集中体现。他从戏曲“套数论”“务头论”“引子论”“过曲论”“换头论”“犯论”“赚论”“尾声论”“板论”“平仄论”“韵论”“字论”“腔论”“各宫互犯论”“程曲论”“用曲合情论”等方面,对南曲格律与制法等重要理论问题进行了全面系统的阐述。
关于《九宫谱定总论》的编撰缘起,查继佐在“序”中说:“旧九宫谱大略耳,其中错紊颇多,且甚俚率……与鸳湖逸者偶及声事,遂取故谱厘正之,意欲再增许目录,未及也。颇即可以歌矣,可以作歌矣。”{5}因此,《九宫谱定总论》主要是针对晚明以来戏曲文人化与案头化、文辞与音律两乖的问题,为了纠正沈 旧九宫谱的粗略、“错紊”、宫律“俚率”、不尚实用的毛病才应时而作,他大量地删减原谱中冷僻曲牌,并且确立一调一曲的谱式规则,具有明确的“尚用”思想。
在修订和编撰曲谱的宗旨上,他更强调顺时达变,用在当下,便于曲谱的流行与传播。在“遵古”和“权变”的权衡之中,他认为“遵古”有利于确立曲谱的正统与权威,能正今之讹,但如果“一旦尽返古,必群骇不从”。所以“赚论”中主张“赚”的运用“至于名分不必太拘”;用“曲”主张“通彻曲义,勿以为拘也”;论“腔”主张“因时以为好,古与今不同,尚惟审音者裁取之,改旧作新,翻繁作简”,目的在于获取使用时获得“总期停匀适听”的效果。
关于宫调声情的论述,《九宫谱定总论》没有“循途守辙”,而是注重戏曲实际登场演唱时的效果,发扬钟嵘的气主性情论,主张“用曲合情”,这是对汤显祖“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主情论的继承和发展。查继佐曾在《罪惟录》中为汤显祖立传,自视为汤显祖所云“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者,表达追慕先贤之意。查继佐虽然敬慕先贤汤显祖,但并不一味盲从,而是以“场上之曲”为标准,对汤显祖文辞中的不合律表达不同意见:“词家如汤临川,思致邈远,北西厢后一书也,然直作文字者看便佳,此中韵、平仄、多寡,不能合谱;既曲名、次节,亦多繁杂,用巧复见,并入浅谫,以吾未惬,下此无论矣。”他从板式入手,分析引子、过曲、换头、尾声等南曲音乐程式及格律技法,认为引子应“每句尽一截板”,过曲则皆有赠板,换头则是“前腔首句稍多寡,以便下板接词”,尾声“故总是十二板”,这样便于实际舞台演出,不至于拗断歌者的嗓子。从实际演唱出发,他还细致地分析字、韵、腔等:论字要求“歌工尽去其复,去其傲,则几矣”;论韵要求“作者需知大出,便用广韵,不至以险韵自苦”;论腔要求“彼此平仄异,则从其当者;爱文字而强置之,致不协调”。这反映出查继佐在“尚用”曲学观的指导下,对当时的舞台实践有一定的研究,并且身体力行,使其曲学理论更具实用性和操作性,这对于戏曲理论的发展与推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如周继培《曲谱研究》所言,《九宫谱定》“构成了传统曲学史上继王翼德《曲律》之后又一部完整的戏曲格律通论”{6}。
清初剧坛的《九宫谱定》之所以在戏曲理论史上占有一定地位,得力于查继佐在“总论”中发表的独到见解。查继佐《九宫谱定总论》传世以后,独立成卷,《御定曲谱》将其稍加芟饰附于卷首,近人任中敏编选《新曲苑三十种》(全十二册)将其收录。而“近代吴梅《曲学通论》、许子衡《曲律易知》、王季烈《 庐曲谈》,在有关南曲曲律术语的介绍上,都不同程度转录了‘总论’的某些观点及具体文字”{7}。
三、“家乐”实践及其文化诗心
戏曲作为舞台艺术,更强调舞台实践,只有身体力行,亲身体验,才能使理论更切合舞台的实际需要。查继佐家蓄女乐,登场搬演,致力于将文人戏、案头戏回归本色,重新搬上舞台。查继佐在观看表演的时候,“亲为家奴拍板,以正曲误。以此查氏女乐遂为浙中名部。”{8}《词苑丛谈》曰:“先生妙解音律,家畜女伶,姬柔些尤擅场。广陵汪蛟门制《春风袅娜》一阙以赠,同里宗定九和之。”{9}又毛西河《西河集》有诗曰:“独有柔些频顾影,倩人不欲近阑干。”金埴《下不带编 巾箱说》中记载查氏女乐“登场搬演”的情况:
康熙初间,海宁查孝廉继佐,家伶独胜,虽吴下弗逮也。娇童十辈,容并如姝,咸以“些”名,有“十些班”之目。小生曰凤些,小旦曰月些,二乐色(俗误称脚色,以乐与脚音相似也)尤蕴妙绝伦,与伊璜酷怜爱之。数(朔)以花舟载往大江南北诸胜区,与贵达名流歌宴赋诗以为娱,诸家文集多纪咏其事。至今南北勾栏部必有“风月些”“风月旦”者,其名自查氏始也。{10}
吴骞《拜经楼诗话》也记载查氏家乐“登场搬演”的情形:
查孝廉晚益耽声伎之乐,家蓄女伶,并一时妙选。尝自制《鸣鸿度》等新乐府,登场搬演,视汤玉茗所云“伤心拍遍无人会,自 檀痕教小伶”者,未免生党姬之妒也。{11}
查继佐的家乐戏班使查继佐的曲学理论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又反过来推动曲学理论的发展。
易代之际,文人出处常为人诟病,作为遗民诗人的查继佐不再寻求科仕出身,而是潜心于戏曲创作。他以传统之曲艺,抒发黍离之悲情,但这却遭到时人的意测,甚至有人以为查继佐耽于声色有损其名誉。门人沈起总结其一生,感喟道:
时海内各以意测先生,先生亦随其意付之。有与讲席、明理学之宗者,谓先生务道;与共安危之音者,谓先生知兵;与解吐纳之功,谓善养生;与奋尘纵横、四坐折听,谓辨难;与肄弓马、攻五兵之用,谓精骑射;与陆博蹴 及书画管弦等事,谓善游艺;与缓急人约之以轻身,谓任侠;……昔之东山,以丝竹溷其盈满,而身以全;今之东山,复借声色以贬损其名誉,而身亦以全;夫太傅之丝竹也,与步兵之酣饮也,罗昭谏之肆志玩物也,古之全身之学不一而足,又何疑于先生。
沈起作为查门弟子,熟知查氏博才多艺,在理学、兵法、养生、辩难、骑射、书画、音乐、戏曲等方面无所不精。尤其对时人视查氏玩赏丝竹、蓄养家乐、制戏曲传奇为耽于声色,不以为然。他认为查氏之声色活动,与东晋谢安之“东山丝竹”、阮籍之嗜酒、罗昭谏之肆志玩物一样,皆为名士品操,乱世全身之学。“乱世全身”说明查氏戏曲活动之良苦用心,实有“自负聪明逢鬼愁,必留文字与天存”的孤忠。因此,查继佐的曲学理论与实践,并不仅仅是追寻一种个人化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态度,而是易代之际的一种政治选择或信仰追求,以极端而超常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传统士大夫品操的理解。
参考文献:
[1] 沈起.查继佐年谱[M].汪茂和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6.
[2] 任中敏编.九宫谱定总论(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40.
[3] 毛西河.西河集[A].沈起.查继佐年谱[M].汪茂和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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