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神思》之“神与物游”说
“神与物游”说出自刘勰《文心雕龙》创作论之首——《神思》篇,该篇具有创作总论的性质,与总论之首——《原道》篇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刘勰在篇中明确地将“神与物游”作为创作构思的起点提了出来,本文将针对创作主体——“神”、创作客体——“物”、构成两者联系的“游”以及主客体得以“游”的条件展开论述。
一、释“神”“物”
诗文写作与外界事物的关系是我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礼记·乐记》已提出物感说,这是音乐理论上的重大贡献,其中“人心之动”强调的就是外界事物对人心的感触,如果进一步从此句的语言环境和全文看,外界事物更多強调的是社会环境。此后,古代文论中也不乏对外界事物与诗文写作关系的讨论,陆机的《文赋》将此点阐述得生动形象:“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以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于《文心雕龙》中独设《神思》篇,专门讨论创作者临文前的构思状态,同时相较前人,还更进一步谈到作者的构思与外物之间存在的具体关系。
“神与物游”指出了作者构思与物的关系,其中的“神”应如何理解?而这里的“物”是否指客观外界广泛的事物?
(一)神
在先秦典籍中,“神”的概念已到处可见,其意义也不完全一致。《说文》曰:“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从申。”又解释说,“示,天垂象见吉凶以示人”。由此看来,古人把神看成是客观事物呈现的特异现象,是实质的存在,而不像西方上帝那般虚幻的存在。而后,儒家经典提出“神道”,如“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这时就把“神”理解成了客观世界中不易把握的内在精奥规律,是客观的存在。《系辞》说:“极天地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辞”“变”“通”的主动权都被人掌握在手里,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种能力,只有少数人具备这项能力,被称为“神明”,所以“神”就由客体转入主体。而后,神既包括物,也包括人,既是规律,也是对规律的认识,神存在于主客体之间的交接、交汇中,“神”的哲学概念日渐成熟。
“神”的概念在哲学上成熟后,又被引入艺术之中,这主要体现在文艺理论家童庆炳所言的四个方面,即艺术描写的“神似”、艺术构思的“神思”、作品极致的“入神”、作家修养的“养神”。刘勰的“神思”即为其艺术构思之一。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神”的含义还跟魏晋玄学的发展有关,刘勰生活在南梁时期,彼时已受玄学影响。例如,韩康伯的《系辞注》解释神时说“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强调“神”是变化多端的。因而综合以上传统思想和魏晋玄学的发展背景,人们可以认为刘勰将“神”用到作家的构思问题上,就是指作家于创作前对思维进行艺术性的变化,也就是创作主体的精神活动。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写作构思时,作者的精神活动是极其高远的。“神思”这个概念其实并非由刘勰最先提出,而是由南朝宋著名画家宗炳所提,他擅长书法、绘画和弹琴,信仰佛教,著有《画山水序》,其中关于“神思”道:“峰岫尧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和其神思。”宗炳提出了创作者之“神思”要与自然界山水之“万趣”相融和,这显然与刘勰提出的“神与物游”相吻合。除此之外,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谈“赋家之心”时说“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陆机在《文赋》中谈艺术想象时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如此看来,刘勰“神与物游”理论的提出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前人诸多言论的影响,他是沿前人之路进一步发掘了作者构思与外物之间的关系,更为具体,也更为深入。
(二)物
“神”离不开“物”,它不是空洞的想象,“神思”离不开物,正是受外物的触动才有所感,有所思。所以,刘勰在强调“神”之后,对举“物”道:“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他不止一次地将“神”与“物”相对提出,这说明什么?这表明在刘勰看来,在诗、赋等文学创作中,自然景物等可见可闻的外“物”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此种外物的形象作为作家构思中的一个要素而存在,描写“物”之形貌是创作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神思》赞语云:“物以貌求,心以理应。”意思是说,作品既描绘物之形貌,又抒写内心的思想感情与之相呼应。可以看出,刘勰认为写物在作品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需要注意的是,刘勰所论述的“神与物游”的“物”仅包括那些有形貌有声响、可以看到或者听到的物,而那些纷繁复杂的人类活动或者社会现象,既无形貌又无声响,就被刘勰抛除在外。也就是说,《神思》篇之中所谓的“物”,更多指的是自然风物,即《文心雕龙》之《物色》篇所说的种种“物色”。例如,“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里叙述景物随四时节气的变化而变化,触动人们情绪,也会激发创作者的创作欲望,因而使创作者写成作品,这里的情、物、辞明显与《神思》篇中的神、物、辞令一致。王元化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指出,全书用物字共四十八处,除极少数外,均表示“作为代表外境或自然景物的称谓”,这一解释是值得肯定的。
《神思》篇位于《文心雕龙》下半部之首,泛论创作构思,为什么在此不是泛论外界的事与物而单独标举物呢?这是以诗赋为文学作品的主要对象来讨论问题的缘故。汉魏至南朝时期,人们一般以诗赋为文学作品的主要样式,在创作和评论方面亦然。例如,陆机《文赋》在论各文体具备的特点时即把“诗缘情而绮靡”和“赋体物而浏亮”放之最前,足见其对诗赋的重视。刘勰在文体论也是先以《明诗》《乐府》《诠赋》论诗赋,然后再论其他文体。值得注意的是,写景状物是诗赋表现的重要内容,作者常常从自然景物中获得启发与感召,写景往往伴随着抒情。例如,《明诗》所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诠赋》所言“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等,这些都鲜明地表明了诗赋作者创作前感物起兴的特色。另外,刘勰生活于南朝宋,这是山水诗兴盛的时期,山水诗人注重描写山水风景,呈现耳目所及的山水状貌与声色之美,即刘勰所言“情必极貌以写物”。所以,由于当时山水诗兴盛的文学背景,加之当世之人尊诗赋为文学作品主要样式,刘勰在《神思》篇着重讲与作者性情相关的自然风景之“物”便不难理解。
二、“神”“物”关系论
“神”是创作主体的精神活动,“物”是指自然景物,而“游”则是两者的关系,与前人相比,刘勰没有止步于“情物关系”的探讨,而是从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角度说明了“神与物游”即构思起点的实质,乃是作家的精神与对象物的自由交融与交流,达到和谐共融的效果。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这种表现必然离不开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游”。
(一)“游”的内涵
追本溯源,根据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游”的原意是“旌旗之流也”,“又引申为出游、嬉游,俗作游”,正如徐复观所说:“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游戏之游。”所以,“游”的涵义很早就有“戏”“乐”的含义。后来,先秦儒道经典《论语》《庄子》中对“游”有了更为精微的阐发。《论语·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在这里,游乐和文艺被联系起来。《礼记·学记》中又解释说:“‘游’谓闲暇无事之游,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在这里,“游”开始具备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的含义,这恰符合审美的心态。在《庄子》中,“游”字更比比皆是,如“乘物以游心”“心有天游”“游乎万物之始终”等。这里的“游”指超越现实生活中一切利害关系达到的自由快适之感。道家中视“道”为宇宙万物存在的最终根据,它玄妙而难以把握,而“游”即是体“道”的过程,是与驰骋天地得以获得精神的自由的过程。
庄子以后,“游”的精神逐渐被后来的文艺创作所吸纳,其蕴含的审美特质不断被后人开掘。直到刘勰提出“神与物游”,“游”这一范畴才彻底地从哲学走向了文艺与美学。《神思》篇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之妙,神与物游。”
作家在创作之初“驰神运思”,“思理之妙”在“神与物游”,“游”表现在以下情状里:思域的收与放,视野的近与远,声音的细与宏,境界的内与外。仔细体会,人们就会发现几组对比的含义实际上是统一的:创作主体的思域由远扬而复归,视域由近到远而复近,声音由细到宏而复细,境界由内到外而复内。创作主体的“神”就在这收放、远近、细宏、内外之间游荡、往返,正如开篇所提到的“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形在此而心在彼,作家在构思之初的思维活动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创作主体之“神”任意畅游。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游”不仅受创作主体主动性的引导,更受着“物”的牽引,“物”一旦成为心中之物,携带的是它本身的性格,这样的话“神”就依照“物”的规定去“游”,这种“游”双向互动,“神”深入“物”,“物”也深入“神”,两者交互运动,正如《物色》中“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说法,主体与客体进行交流,达到了物我同一的境界。比如杜甫的诗《登高》写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作者看见花而伤心流泪,看见飞鸟心情不快,花与鸟在此作为“物”进入了作者的眼中、心中,承载的是它们原有的自身的形态、颜色等,一旦与作者之“神”去沟通、去交流,便呈现出带有作者心情的色彩,原来的花与鸟被作者赋予了更多意义,“神”与“物”在作者开始构思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游”了。
可以发现,刘勰概念里的“游”与庄子“游”的精神具有一致性,都体现出超脱、自由的特点,但庄子强调的是超脱物外,潇洒自由的人生境界,而刘勰则将“游”的内核与实质应用到具体文学创作之中,相较庄子之“游”的不易把握,更为具体可感。
(二)“神与物游”的条件
“神与物游”作为构思一部好作品的起点,必然被很多人想去实现,而它能否实现的关键便是“志气统其关键”“辞令管其枢机”。所谓“志气”,指作家临文之际的精神状态,也包括写作欲望在内。若精神矍铄,对于创作的内容充满情感或自信,并且有着强烈的创作欲望,则易于做到思路通畅而明晰。至于“辞令”则是指作者运用文辞的能力,语言是作家的工具,不仅是表达情志、描绘物貌的手段,也是思维的手段。倘若写作时志气饱满,却语言能力薄弱,那也是无法做到神思畅通的。
刘勰提出解决“文思通塞”的办法自然也是从这两方面去入手。关于“志气”,《神思》篇认为关键问题是要做到“虚静”:“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其强调临文之际须达到高度集中而不繁杂,写作时应该“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即处于从容自由而无所拘束的精神状态,凭文思自然而至、并不强求,《物色》篇说“入兴贵闲”也是这个道理。另外,关于“辞令”,刘勰认为作者应广泛阅读,认真学习古人的著作文章,以提高写作能力,包括驾驭文辞的能力,即《神思》篇所提到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积学”“酌理”都是说学习典籍,但“积学”重在记诵、积累资料、典故等,“酌理”则重在思考、融会贯通。“研阅”是说阅览、观摩古今文字,学习它们的写作艺术,掌握写作规律,此处的“阅”并非“生活阅历”之意。“穷照”正如《知音》篇所说的“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要通过博览群书去增长见识,以提高鉴赏能力,懂得写作法则,“驯致”则强调玩味欣赏文章。艺术创作不是空想,所以要有以上的准备,只有这样,知识、理论和词语才会慢慢积淀为“神与物游”的活跃。
刘勰阐前人之未发,明确地将“神与物游”作为创作构思的起点提了出来,不仅揭示了艺术构思中的规律,而且对后世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内蒙古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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