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化进程忧思录

主持人鲁枢元

上海世博会尚未降下大幕,上海世博会的核心理念与主打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就已经受到广泛质疑。城市的美好尚未及时绽放,城市化带来的新的弊病与难题已接踵而来。

近二十年来,中国城市化进程似乎跨上了“千里马”,一路高歌,飞速猛进。据说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的水泥、百分之三十的钢铁都用到了中国的城市扩建中,计划到205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将达到百分之七十二点九,接近欧美最发达国家的水平。

然而,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迅猛发展,对中国城市化批评的声音也愈来愈强烈。问题表现在各个方面:

就国民经济发展而言,单单依靠城市基础建设及房地产开发来提升GDP的数字是否稳妥?羊毛出在羊身上,房地产开发带来的高效回报多半是由中国价格低廉的人力、物资、能源支付的,尤其是以土地的廉价征购为铺垫的。

就社会发展而言,一方面是城市的繁荣兴盛;一方面是农村的空乏虚脱,城乡之间的不平衡将进一步加剧。在城市开发过程中,因土地问题引发的民众冲突日益升温,成为社会动荡的重要诱因。

就文化发展而言,作为中华文明五千年坚实根基的农业文明,正被以进步的名义继续摧毁。城市化作为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核心价值,正取代我们民族自己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彻底的城市化正在使我们的民族丧失本土文化之根。

从生态养护的角度看来,城市的生态状况日益恶化,空气污染、水体污染、噪音污染、光污染、热岛效应、异常天气日益严重;交通堵塞、食品安全、城市犯罪的状况日益恶化;突发事件日益频繁。

从心理健康的角度看,认知空间的狭窄与虚拟化、人际关系的隔膜、情绪表达渠道的阻滞、享乐欲望的提升、生存竞争的残酷等问题越来越严重。连续发生的富士康跳楼事件说明精神疾病已呈流行症状。

从审美的意义上讲,在日常生活审美化漂亮口号的掩映下,是资本与市场设置的大量审美陷阱。在城市生活的营建与运转中,官员的政绩与商人的利润,总是在收买、利用、戏耍着民众的艺术体验与审美感受。看似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时代生活却显得愈来愈功利化、粗鄙化。

仍然处于潜伏状态的问题可能更多,记得我们在总结1958年狂躁的“大跃进”运动以及之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千百万人死于非命的历史教训时,曾以一句“前进中的问题”不了了之。但愿历史的教训不要重演。如果没有必要的忧思与疑虑,没有审慎的设想与求证,在21世纪伊始启动的这场中国城市化浪潮中我们可能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是一次我们的民族难以承受的沉重代价。

鉴此,我们组织了这场笔谈。

丁页:欲望销蚀了都市人的幸福感

在意大利小说家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的《看不见的城市》中读到过这样一段:“假如你当时吹口哨,昂首阔步而行,那你对它的认识是从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假使你当时指甲掐掌心垂头走路,你的眼睛就只看见地面、阴沟、路洞盖、鱼鳞、废纸。你不能说这一种面貌比另一种面貌更真实……” “吹着口哨,昂首阔步”,他看到的是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繁华美丽的一面;然而,当“指甲掐着手心垂头走路”时,却会发现城市这番美好景象背后的腐化。无休止的欲望是其间的催化剂。他在此书中就“城市是什么?”这个问题给予了明确的回答:“城市是在欲望和恐惧中疯狂增长的梦。”

工业革命的到来,推动了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带来的似乎不仅仅是物质的丰盛与消费的便利,还有人类精神方面的转变,从价值理性的没落到工具理性的兴起,从伦理道德的衰败到法律制度的崛起,人类精神方面的转变集中体现在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上。按照弗洛姆的说法,重占有与重生存是人对生活的两种不同方式的体现。如果说前工业社会城市的生活方式以重生存为主,那么工业社会以来的城市生活方式则以重占有为主。在消费文化主导的城市社会,我们的幸福不再是建立在对自我意义的确立上,而是建立在对物质的占有程度上。而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种对物质的占有不是为了生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占有而占有”。

为了欲望去占有,为了占有去消费,当人们的幸福感必须依靠财富的积累,物质消费的刺激,从填补深不可测的欲望沟壑中获得时,幸福感也就被物质主义销蚀了。

当下,中国奢侈品消费已占全球市场的25%,首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并预计将于2015年,以32% 的份额与日本并列,排在全球奢侈品消费量的第一位。那些年轻新贵们从昂贵的手表、服饰到进口汽车,他们无一不投入了浓厚的兴趣。占有的即时性和占有程度表明了他们的能力和欲望,然而,他们是否从占有的实在感里体味到了幸福呢?贝塔朗菲认为,“在生活富裕和高标准的时代里,生活会变得没有目标和意义”。富裕的人群拥有了物质,却感到了空虚,他们总在内心体味到一种不安宁的感觉。奢侈品带给人的只是一时的快乐,却并非长久的幸福。“幸福,取决于人的欲求的满足的方面和程度,在于价值的实现”。马斯洛的“金字塔”告诉我们,人类需要不仅包括最基本的饮食、睡眠、性欲、安全需求,也包含最高层次的审美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需求的满足即幸福的实现”。

当人类将对物质财富的拥有,看作拥有幸福的唯一方式时,其实幸福感正在离我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膨胀,令人恐惧却无法放手的欲望。环境学家阿诺德·柏林特(Arnold Berleant)指出,多数情况下,城市化并非明智选择的结果。城市化把人的物质欲念视为进步的动力和创新的源泉,而事实上欲望的扩张加深了人们的空虚与焦虑,欲望的滋长消解了人们的幸福感。人们面对居高不下的房价,怨声载道,却又得硬着头皮做房奴;呼吸着污浊的空气,个个苦不堪言,汽车销售却仍旧风风火火;看着奢侈昂贵的物品,喊着无法承受,可又虚荣着趋之若鹜。金钱、权力、地位、享乐的占有成了权衡价值的标杆,而那些心灵的、审美的、艺术的、精神的财富却被欲望的漩涡吞噬了。当人们一味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而忽视精神世界的充实,结局只会是掉进物质的泥沼,却无法填补享乐中稍纵即逝的快感所带来的空虚与焦虑。

更可悲的是,在欲望都市中,这种盲目的消费文化导向通过现代制度、主流意识形态、媒体等激励人们去以物质主义的方式追求人生意义。城市真的让生活更美好吗?不断扩张的城市区域,是规划了未来,还是破坏了自然?高屋建瓴的现代化建筑,是美化了城市,还是禁锢了自由?五光十色的娱乐方式,是丰富了生活,还是虚耗了生命?当我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出入繁华的闹市、豪华的住宅,开着车被堵在车水马龙的喧嚣街头,呼吸着汹涌而来的汽车尾气,耳边是人声鼎沸的嘈杂,我们不会觉得城市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也更不会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看着身边一栋栋雷同的高层建筑,吹着来自建筑物之间刮来的怪风,看到偶尔徘徊在城市上空的飞鸟,仰望着夜空中寥落的星星,我们是多么羡慕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简单而纯朴的天然生活。

或许,用不了多久,城市中再也没有我们想要的真正幸福了。

卢 婕:物质主义窒息了城市人的知觉

在工业文明时代的城市里,人对自然的直接体验被剥夺,人们被迫远离事物的原生态。人的知觉系统遭到机械工业文明的破坏,如美国环境学家曼德所说的那样:“从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等诸多角度来看,我们所体验和理解的世界都已经被人类加工处理过了。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再也称不上是直接或者本原的了,而是间接的。”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这些间接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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