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铁的熔化
只要有型的铁物件,都可以靠翻砂铸造而得。譬如汽车上的汽缸,缝鞋用的拐子,下水道的井盖,以及炉子上的箅子。翻砂铸造是一种非常老的工艺。
浇注铁水的工人手端的盛满铁水的浇注勺分量不轻,加上铁水,最少也得七八十斤。负责浇注端勺工人的胳膊上永远伤痕累累,旧伤未去新伤又来——保护措施再严密也是。
我想,我之所以对一个我不了解的行当产生如此观察兴趣,因为等一个人,受冥冥中某种宿命驱使等待一个人,等待某一日一定会出现的某个人的文字。然后,我在深夜扒着窗户看一间小工厂的铸造车间,昏黄的灯光,刺眼的铁水由白炽到通红,逐渐暗红最后慢慢黑下去。
透过那间铸造车间的破玻璃,我发现浇铸工作大多都在夜里。白天,那些工人一般都是蹲在车间里做砂模儿,一个,一个,排队一样摊在车间的地上。
我总是这样理解这个世界:越是处在生活最逼仄角落的人,他向四周看的空间维度越大。可,很少有人去看,为何呢?衣食压迫着。可我等待的那个人是个例外,他所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一个社会,思想中贫与富的裂变每时每刻都存在着,智慧与本能的绞杀时刻都存在着。
这种存在是考量一个人的标尺——作为能站立“人”的标尺。
没有了思考与朴实劳动的社会,容易沸腾——如同血管里流着的温暖的血液,倘若失去了气压就会开锅一样!
内心里我一直关注这个人,不仅仅因为他的文字,更多地把他作为一个目光能及的风向标,仿如久航海际颠沛的人对陆地的某种渴望。瞧见了鸥鸟自在翔飞,我知道,淡水不远了。
一年前或者更早时候,北京作协还是中国作协,有个作家声明,呼吁关注拮据的史铁生先生。感叹透析费用之重与这个社会对思想者之漠视。我的一个朋友跟史先生较熟,某一次酒后,一桌人一起骂街,钻出酒店,我在停车场塞给我那个朋友不多点儿钱,想我那个朋友见史先生的时候顺手给他。
一个月不到,再聚,那2000块钱又回到了我手里。朋友说:掏不出来呀,在他的面前,那股子劲儿压得你掏不出钱来,一掏就成了亵渎——除了对他本人,还有文字。
空气一下子僵住。
一个人说:我最近有了个小情人儿。
一个说:今儿这白菜不错,青口的。
一个说:前儿个,我们老爷子找了律师,硬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
任何一个话把儿都没有下文,四个老爷们,加起来接近200岁,谁都不再言语,喝酒,喝酒,喝酒。
对翻砂的窥探给了我某种神谕的暗示。当我已成人,坐在办公室百无聊赖用无所谓轻佻的心性翻书,忽然撞见了那篇《我与地坛》。看过那文字之后,我把史铁生与翻砂工联系在一起——勤恳,隐忍,咬紧牙关劳动是对铁般重压的朴素回答。
一个人,当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伤口——没有办法选择,只能,只能依靠发声减轻痛苦。呻吟是一个方向,歌唱是另一个方向。如同一块来自岩石的铁的选择,要么经过高温铸造成锅,要么等待锈蚀风化成颗粒。地坛中的祭坛每年只有一个主祭,其余的人,任怎么努力都上不去,高贵人心中的祭坛也是吗?
那是我另外一个波谷。镶嵌于我生命中的某个人突然离去,处理完他的事情,觉得生命一下子空了。抄起一本书,想借助某种力量让自己睡去,躲开一会儿是一会儿,像小时候那般,无论多么愁苦,一觉醒来霞光满天。鬼使神差,还是那篇《我与地坛》。我押着自己走进去硬读那些文字,像狗伸出舌头去舔一只手。上下左右,唯恐落下每一道细碎纹路。一舔一舔的重叠中,我能感到自己有了体温,团揉的硬纸一样,由僵硬逐渐平复到柔软。
阅读量少的缘故,北京的作家群离我很远。这种远也有好处,逼迫我在有限的文字阅读中凭直觉迅速作出判断,这种判断反过来又会指引我下一个波次的阅读。
对于阅读,你得承认有一个由细到粗的过程。涓涓细流急速地流动,跳跃于崖隙。而后舒缓,而后平静如大湖。这是一个由狭小到开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我们懵懂时候引以为骄傲熠熠生辉的作家,总会逐渐黯淡消失,如夏日跳跃于玉米秧之上的萤火。人生的阅历会帮助我们把很多貌似凛然巨大不可僭越的文字打成零件状态,一大片开阔地,只剩下野花般伶仃的一些,等待我们重组。上帝对文字的公平之处在于:他派遣了一大批写字的到人间来,这些人也的确兢兢业业,留下了很多很多文字,可,大多都是草稿。真正往纸上誊写的时候,你才会发觉:思考的人,离上帝更近!
史铁生先生是一个,是离上帝最近的人之一。
离我们所消费的这个年头就差一次日升,确切点儿说,他同我们一起迎接了这个新年。可,没舍得花,没等到太阳升起,走了,一个人,摇着轮椅,如同他年轻时候追问未来在哪儿,进地坛,让妈妈苦找。
一个北京人走了。那个北京人爱听半夜下夜班呼号着回家的小伙子,爱听晌午磨剪子磨刀,爱听礼拜天邻家剁肉馅儿。
这是一个生在北京的人,他到陕西延川插队的时候,我落生。
或许他是踟蹰一步三回首,或许他是充满浪漫蹦跳着,那时候,他有双腿,跟我们一样。
1974年,我挎着书包上学。他回来了,陕西的黄牛一样默默咀嚼,有风沙的划痕,有岁月的火迹,有荆石的擦伤,还有双腿,可不大管用了。
偌大的北京,蝉鸣浩大。谁会在乎一个年轻人,一个黄牛一般沉默无息吮伤的年轻人!
然后,他挣扎着学习站立,用文字更确切些说用思考击败弃世的想法。一次一次,最终吹鼓了自己,变成一个漂亮的气球挂在生活的门框上。
一个没有壮举可也没有怯逃的人,删减到极,剩下一个名字和一座叫作地坛的公园。
一个没有双腿讨厌墙的束缚而又承认墙的存在,承认灵魂之于认知先导的存在的人,剩下那么多文字,湮没在中国深不见底的文字海洋里,激不起哪怕一朵浪花。
如果我的判断成立,我觉着王小波和史铁生是北京作家中卓尔不群的两位。我所说的卓尔不群在于文字中思考本身的重量。两人的暗合处在于通过自身体验写作,与文字一同站立。一条巷道直通他们的内心,深邃、幽暗、曲折、湿漉漉。初踏文坛的他们的文字看上去都有些粗粝,最少要比翻砂工所用的砂子粗,不能顺着指缝儿流。捧着,捧着,你会觉着那些字慢慢燃起来,酒精般的淡蓝火苗跳跃,不太烫,时候稍久,点燃你。
这个季节,如果你能在北京转上一圈儿,抬眼望望天空,晨昏的时候,你会看到斑斑点点的乌鸦。多注视一会儿,那些乌鸦多少会让你产生某种敬畏——只与灵魂有关的敬畏。它们不因高楼过多侵占了飞翔的天空而懊恼,也不因今夜无树可栖而忧愁。北风中,悠悠地飞,带着思考一般地飞。那是一种不甚美观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黑色大鸟,它觅食于人群之外城市之外,孤傲,自尊,飘忽得令人不得不充满敬意⋯⋯
一个靠霓虹灯斑斓闪烁营造映衬的社会,让诚实劳动——如翻砂工,如史铁生,如天空中那些乌鸦变得轻飘、笨拙甚或毫无意义,上帝之所以还要他们存在,是因为人需要有一些重物坠着。没有造翅膀给他们,风大,整个人群倘真的失了重,极容易刮到高楼上撞死了。
史铁生先生走了,据说离他的60岁生日只差几天。走了好,60减21,39年,他坐了整整39年,太久了!
编辑/麻 雯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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