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月饼
《帝京景物略》里说,“八月十五祭月,其祭果饼必圆”。月饼的形状使它成了给月亮的理想祭品。按《礼记》的说法,“太阳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古代认为人乃是女性血水所化,华夏和其他民族一样崇尚生育,并把对人丁兴旺的企盼具体化为对月亮的崇拜,月亮属阴属水,便和生育结了缘,也和据说住在广寒殿的嫦娥有了关系。
嫦娥和现在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但嫁的比干的好,她男人精通射箭,还求来了长生不死的仙药,只是心存不轨的徒弟蓬蒙变着法儿的要弄走后羿的药,嫦娥挡不住,吞下药丸子被迫升了天,害得她男人只好对着月亮企盼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鲁迅在《故事新编》里对嫦娥的出走另有说法,按他的演绎,嫦娥乃今日拜金女的鼻祖,在别人嚼草根树皮充饥的时候,这女子成天吃着她男人打回来的飞禽走兽,拽的做派估计不比炫富的郭美美差。凡事一分为二,后羿虽然了得,可除了射箭没别的本事,仗弓箭几乎杀绝了世上的动物,最后只能见天射几匹麻雀回来给媳妇做炸酱面。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嫦娥一旦嘴巴淡出了鸟,自然受不了清苦日子,害得她男人有媳妇却不得不打起了光棍,于是月饼又有了象征团圆的含义,只是今天吃着月饼还能想起这个女人的,恐怕已经不多了。
另一种关于月饼的说法和中国历史上周而复始的政权更替有关。元末,没活路的中原百姓准备起来赶走成吉思汗的子孙。在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里,统一大家的行动并不容易,于是人们便把告知八月十五晚上举事的字条上塞入月饼相互传送。起义如期爆发且势如破竹,第二年中秋,在南京的朱元璋得到了徐达攻克大都城的消息,立即口谕全国军民共庆佳节,并以月饼赏赐群臣。这个不知出处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下来。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时我父亲正住在沈阳,他说东北不少地方当时盛传这句话,并发展为“八月十五杀鞑子,八月十六杀高丽”,结果那两天晚上成群的中国男人到处追打甚至追杀日本鬼子和高丽棒子,其实挨打的多是些没什么反抗能力的妇孺。日本人祸害东北十多年,招恨是自然的,可惜,现在抡起拳头的老百姓,当年在鬼子和棒子们的统治下个个点头哈腰低眉顺眼。专对弱者动手讨便宜,是咱的坏毛病,且历史悠久,假洋鬼子王胡小D们以及谁都暴捶的阿Q却敢放肆地欺负小尼姑,就是最好的证明。
资料记载,中国人吃月饼大致始于唐朝,僖宗曾派人把月饼送到曲江宴上,以示国家领导对念书人的重视。到了北宋,拿月饼(时称“小饼”或“月团”)当礼送的风气已从宫里传到了民间,苏东坡还留下了“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怡”的句子。没多少年后,大宋江山被北方的狼主弄去了一大块,可并没耽误上上下下对享乐的追求。偏安一隅的皇上并不惦记他那被关在地窖里的老子,更怕北国真把他老子放回来自己靠边站,于是收拾了拥有重兵整天叫着“二圣还”的岳鹏举。不想回复旧时基业的皇上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也就不能不拿着吃喝玩乐撒法子解除郁闷。“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皇上的垂范加上吴越水乡的绵风软雨,造就了奢靡的南宋民风,也就有了“月饼”的专用称呼(首见于周密记叙临安见闻的《武林旧事》)。明清时,月饼已经成了民间过中秋的必备吃食,制作水平也越来越高,袁枚在《随园食单》曾叙述了多种月饼的制作方法,复杂程度令人眼花缭乱。
月饼对中国人至关重要,使它脱离了果腹的低层次,上升为一种精致的工艺品,据说还有形而上的内涵。经过多年的发展,月饼演变出了广苏京潮等不同派系,食材和制作方法精益求精花样翻新。在大家越来越不缺嘴的年月,更不断有奇葩出笼:韭菜鸡蛋馅、梅菜扣肉馅、金嗓子馅、普洱菊花馅、香辣牛肉馅、海鲜馅甚至冰淇淋月饼。其实,无论月饼们怎样独辟蹊径标新立异,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一旦离开了它们老祖宗的基本内核,也就算不上月饼了,虽然您可以瞪着眼指鹿为马,楞说这就是月饼,可这类非驴非马的玩意儿,大约没什么人认可。至于二零一三年合肥长春出现的超级月饼,不过是商家做广告的把戏——不知道这招数能起多大的作用。
京式月饼起源和流行于京津,在北京颇有市场。京式月饼不是特别甜腻,喜欢用香油,很适合北京人的口味,典型的是自来红、自来白、提浆和翻毛月饼,此外还有大个的供月月饼。自来红和自来白形如围棋子或馒头,以白糖、冰糖、青红丝、核桃仁和瓜子仁等为馅,成型后烤制而成,区别是前者用香油后者用大油。提浆月饼的形状类似广式月饼,用油和熬好的糖浆和面,以模子成型上炉烘烤去掉水分,据说熬制糖浆时要用蛋白液提取其中的杂质,故名提浆,这种月饼的馅子与自来红们差不多。
诞生于晚光的翻毛月饼,是京式月饼里的精品。它的口感不黏不硬、鲜香松软,馅儿为迎合北京人的口味掺入了椒盐、桂花、八宝。翻毛月饼的模样像酥皮儿,外皮层次细密,把刚出炉的成品放在桌上轻轻拍打桌面,酥皮会像鹅毛一样飘起来。翻毛月饼的名字据说是慈禧起的,由于最高领导人喜欢,不久便风靡京师。民间传说西太后特别爱吃月饼,却有碍于月饼和月病(即月事)谐音而改叫月菜糕。这名字听着别扭,可大家很理解领导的苦处:慈禧地位再高权势再大也是个老娘们,这决定了她多少也得顾忌一下女人的面子。我并没有吃过传说中的正宗翻毛月饼,到我能买到这种月饼时,那酥皮已厚若牛皮纸了,拿大锤砸桌子也飘不起来。
一成不变是北京糕点铺子坚守的准则,实行公私合营和粮油统购统销则导致了包括月饼在内的各种糕点质量的每况愈下。到我小时候,北京的月饼品种仍是当年那几种,南式月饼在一般食品店里几乎见不到。常见的北京月饼,每斤六块,六毛六或七毛八,收六两粮票。我记忆里那月饼的质量不怎么样,虽然到现在还津津乐道自来红里面咯吱吱的冰糖粒,但不过是怀旧情结。
有人爱把今不如昔挂在嘴边上。其实,早年间北京月饼的质量也不一定好到哪去。邓云乡在《甜品集锦》里说,自来红自来白“老人吃起来够辛苦,小孩子吃起来也不见得多好”,提浆“吃起来仍是坚硬,并不好吃”。老先生还引用了一首《同治都门纪略·都门杂咏》里的月饼诗:“红白翻毛制作精,中秋送礼遍都城;论斤成套皆低货,馅少皮干大半生”。据云乡先生说,当时北京好吃的月饼大都是“南式”,比如致美斋的苏式和佛照楼的粤式。《燕京岁时记月饼》更是不客气地说“中秋月饼以前门致美斋者为京都第一,他处不足食也”,可见京式月饼不怎么样。供月月饼更是难以入口了,有的甚至就是个带馅儿的生面疙瘩,须回锅蒸熟了才能吃。不过,考虑到这种月饼本是给神仙们吃的,大家伙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如此说来,北京的月饼还真是乏善可陈,至于今天有些人对当年的月饼津津乐道,心情我理解,却不以为东西真就那么美好。人们对当年月饼无法忘怀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绝大多数人处于缺嘴状态,月饼多糖多油,一年不过打一回牙祭,难免有吃人参果的效应。
您要上大街找个人问问什么叫中秋节,估计多数会回答吃月饼,其实,旧时八月十五比现在要热闹的多。临节几天,满大街的店铺摊子就摆上了新鲜的瓜果,更有各色的兔儿爷。传统的中国人,虽缺乏信仰却不失敬畏,老北京的中秋绝不只是吃月饼,最主要的活动的祭月。但凡有条件的家庭,十五晚上都会在院里放上桌案摆上月亮马儿(木版板水印的关帝像),供上月饼鲜果敬神钱粮带枝毛豆和鸡冠花,燃蜡焚香,由家中女性长辈主祭——上香叩首之类。此时家里的老爷们不能参与,因为北方民间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习俗,但据常任春说,全家都可以参加祭拜。八月十五晚上,有人会赏着月亮动动笔墨或吟诵一番,有的聚在一起猜谜射覆。郊垧农家会举家品尝新鲜蔬果以庆丰收——大秋是一年的最后一次收获,这当然是有条件的,否则另说。在农村中学教书时的某八月十五晚上去家访,村里给大伙放的电影已经开演,被访的学生和俩妹妹在母亲的带领下刚从地里刨花生回来,冷灶冷锅,看着叫人心酸。
后来,国人不再敬畏天地鬼神,中秋原有的内容也就没了,唯独吃月饼保留了下来,即使条件再艰苦也定要吃上这一口。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食品店的柜台越来越丰富起来,人们自然不会放过月饼,商人们也看中了这个商机,各种各样的月饼让人们颇有吃不过来的感慨。与京式月饼争夺受众的,首先是皮薄馅足松软香甜的广式月饼,这种原先少见的月饼逐渐成了京城大小食品店里月饼的主要内容(八十年代每年都能吃到我岳父带回来广东月饼,其做工和味道与北京做的并不完全一样),可不少北京人吃了一圈之后回归了原点,号称最好吃的是北京的自来红,正因此,饱受诟病的京式月饼至今仍有市场。
这些年,月饼在人们心里的地位一直在朝下出溜。甘脆肥醲吃多了,人们开始追求口味的清淡和健康的食材及合理的搭配,多油多糖热量过高的月饼与现代健康理念格格不入,是当然的不健康食品。这两年更是有人拿五仁月饼说事,出现了“真想拿剪刀捅死五仁”的说法,固然不代表所有人,可谁也不敢拿着自己个的身体打哈哈。本来月饼在一些专家嘴里已经十恶不赦——不少人专门跟着专家的指挥棒过日子,不争气的月饼还毛病不断,各地的质监部门不断发现月饼菌落总数超标、防腐剂和其他添加剂不合格等质量问题,甚至曝光了南京冠生园用隔年剩馅做月饼的问题——这家有着近八十年历史的老店最终因此破产并负债一千六百多万。人生苦短,没有谁成心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商家这么干,简直就是潘金莲给武大郎下砒霜,这不能不动摇大家伙对月饼的信念。
洋人也跟着起哄,到今年,已经有三十多个国家明确禁止中国月饼入境,另有一些国家则对邮寄月饼采取了严格的限制措施。多少年来,只要有人对咱说点或做点什么,咱的官媒和民间声音便要同时发力,或指责人家包藏祸心亡我之心不死,或翻腾箱底捣鼓出来些陈芝麻烂谷子以示根本就没瞧得起他们,甚至根本不跟他废话直接操着脏口日他们祖宗三代,这一次却反常,大家都没吱声。细一琢磨,原来这是咱自己作出来的结果,没脸说别人。
有多少人对月饼一往情深其实很值得怀疑,可这些年来月饼市场却越来越大,超出本意的货色层出不穷,黄金白银做的月饼、价值八百一十五万一盒的哈根达斯豪华月饼(匣子里有豪华手表和饰品)一出来就抢购一空,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月饼是送礼的。中国人讲究一团和气——至少面子上如此,互相之间送几块月饼做为祝福本无可厚非,只是除了至亲挚友,礼大约只送给有求的人,当然是有权的人。这种风气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盛行,以后不但没得到有效控制,还成了气候,月饼最终沦为腐败的道具。按多数人的理解,腐败仅仅属于官员,和一般人没什么关系。我要说给传达室门卫递根烟能把车开进他们的内部停车场就是腐败,不少人会觉得我在说梦话,其实依西方政治学的定义,滥用权力即腐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少单位都会在中秋节给员工发月饼,而且越发越邪乎,远远超出了月饼的范畴,以至于中纪委的最高领导最近公开点了月饼的名。据王岐山说,月饼是个困扰大家很久的问题。他在北京当市长时就发现月饼关系着交通问题,而且送的无奇不有,月饼篮子里票子手机金银首饰什么都有,月饼做得越来越贵,鎏金的、包金的,往里放这放那的越来越不像话。以下手狠而著称的老王把月饼问题提到了政治局常委会上。这两年,月饼成了打击腐败的突破口,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中秋节比头些年清净和干净多了。
孙玉民,男,现居北京。写作主张:本无生花才,又少童子功,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不说假话大话空话。故要求自己:读书不必求甚解,写字务必说真话。有作品刊于《小品文选刊》《岁月》等刊物。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