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肉部的文化阐释

东汉学者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是中国语言学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说解字义、辨识声读的字典。作者通过对古老汉字的解读，揭示了这一文字体系形成之际华夏民族的文明程度，以及应用过程中人们赋予文字的社会意义。书中蕴藏着大量有关古代社会农业畜牧、军事刑罚、祭祀丧葬、饮食服饰、植物医药等各方面的文化信息，正如许慎之子许冲《上〈说文解字〉表》所说：“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从这个角度来看，《说文解字》堪称中国古代的一部百科全书。

汉字是一种具有独特构造方式和结构系统的表意文字。它的创造，源于创造者对于生活的丰富体验和对于记事符号的理性思考。先民在造字之初，一般“据义取象”，即凭借对语言中的词义的理解去选取外界的物象，来“具象显意”，即制作成汉字来显示所要表示的词义。先民将他们的人生经验和对宇宙万物的解释与思考体现在文字的形体结构之中，这就使富于形象的汉字积淀了汉民族观察探索客观世界及其自身的思维成果和心智轨迹，记载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演进过程。当我们对汉字作逆动的“还原”时，透过表层呈静态的汉字，将会进入一个深层动态的华夏先民丰富多彩的文化世界。

《说文解字》分为540部。本文试以“肉”部字为例，“尝其一脔”，透视汉民族古代的饮食、医学、祭祀等方面的文化现象。该部共收字140个，重文20个，新附字8个。通过对这些字的本体结构和发生系统的分析，从中审视华夏先民独特的食肉饮食文化、人体医学文化和祭祀民俗文化。

一、食肉饮食文化

《韩非子·五蠹》记载：“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由此可知，远古时代先民取自然界的动植物生食，以后发现了火，转入熟食，熟食的早期，禽兽与水产无疑是人类重要的食物来源。《说文·肉部》保存了大量人类食肉信息。

《说文》：“肉，胾肉。”段玉裁注：“谓鸟兽之肉。生民之初，食鸟兽之肉，故肉字最古。”甲骨文中已有“肉”字，象刀切下来的一块肉。古人造字，人与动物有别。人曰肌，鸟兽曰肉。如《易·噬嗑》：“噬干肉，得黄金，贞厉无咎。”《礼记·坊记》：“觞酒豆肉，让而受恶，民犹犯齿。”《史记·项羽本纪》：“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汉书·樊哙传》：“拔剑切肉食之。”由于远古之时食用之肉多来自狩猎，所以将兽肉简称为“肉”，甚至径直把捕猎的对象称为肉。《尔雅·释器》：“肉曰脱之。”晋代郭璞注：“剥其皮也。今江东呼麋鹿之属通为肉。”

古代的肉食可分三类。1.干肉类：脯（干肉）、脩（脯）、膎（脯）、脼（膎肉）、膊（薄脯）、朐（屈曲的干肉）、膴（无骨腊）、肴（熟的肉类食物）等。

2.肉酱类：肍（熟肉酱）、胥（蟹醢）、腝（有骨醢）、脠（生肉酱）、膮（豕肉酱）等。3.肉羹类：臛（肉羮）、膹（肉羹）、臇（汁少的羹）、膮（豕肉羹）等。

羊和猪是最普通的肉食，牛则因为是农业生产的重要工具，饲养周期长，所以历代都有不得随意宰牛的规定。牛肉也因此比较珍贵。《孟子·梁惠王上》：“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没有提到牛，说明普通老百姓很难吃到肉，尤其是牛肉。贵族则不同。《庄子》记载庖丁为文惠君（即梁惠王）解牛，年经十九，解牛数千，练出一身好本事，技术极为高超。《管子》有屠牛坦，一朝解九牛，刀可剃毛。宰杀这么多牛，不会只用于祭祀吧。除了牛、羊、猪以外，古人也很喜欢吃狗肉，屠狗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历史上不少有名的人物如战国时刺客聂政、高渐离，汉刘邦的大将樊哙等当初都曾屠狗为生，来自社会的下层。考古发掘的远古文化遗址，往往发现人骨与兽骨（狗骨为多）在一起，其中的兽骨有烧灼过的，可能就是人吃烧熟的兽类剩下来的骨头。《说文·肉部》有“肰”字，意思就是“犬肉”。俗话说“挂羊头，卖狗肉”，“狗肉摆不上桌”，这说明狗肉的档次还是比较差的。

肉的吃法除了常见的烹煮，还有炙、脍、醢、脯。炙，今谓之烤。古代烤肉之法，新鲜而柔者，割截贯穿而炙之。《说文》：“炙，炮肉也。从肉，在火上。”烤干肉叫燔。对于新捕杀的小动物，也可以合毛而炮之。《诗·小雅·瓠叶》：“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是把烤兔肉作为下酒菜。脍是细切的鱼或肉。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明切得越细口感越好。《诗·小雅·六月》提到“饮御诸友，烹鳖脍鲤”，据此可知生鱼脍的吃法甚古。东汉广陵太守陈登常吃生鱼脍，胃中长满了寄生虫，若不是遇到神医华佗，其命休矣。成语“脍炙人口”，又可见“脍”与“炙”两种吃法被视为美味。醢是肉或水产品做的酱；脯是把野味和家畜肉制成干。古代脯腊关系到食用、祭祀、丧葬以及接待宾客。脩，是把肉切成薄的长条，加上姜桂等佐料，锻锤使肉紧实，然后晒干。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束脩是一束干肉，十条。

二、人体医学文化

我国医学在古代已有高度发展。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出土的帛书竹简，其中有很多医书。这些医书的内容，尚早于《内经·素问》。《说文》中有关人体的分析，联系起来看，科学而严密。其对头面部、颈项部、躯干部、脏腑器官、血脉筋骨的分析，不仅能与古代医学理论互为补充，而且与现代生理学相吻合的地方亦复不少。直到今天，依然是我们认识人体生理结构的基础。许慎对“肉”部字的解释，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医学的起源与发展。

（一）解剖学资料

人们通过长期的实践，如狩猎、屠宰畜类和医疗创伤等，已对动物和人体的内部构造有了一定的认识。在石器时代人所居洞穴的壁上曾留有很多粗浅的解剖图画。下面让我们来看看《说文》中的有关资料。

“病入膏肓”这一成语出自《左传·成公十年》：“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医至，曰：‘疾不可为也。有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肓是中医学上的一个专有名词，所指不是某一脏器，而是腹中某一部位。《素问·腹中论》：“其气溢于大肠而著于肓，肓之原在脐下，故环脐而痛也。”许慎在《说文》中说得更加明确：“肓，心下鬲上也。”（据段玉裁注本）鬲，同“膈”，肉间胲膜也。也就是说，肓的部位在心脏下，横膈膜之上。心脏的脂肪叫膏。可见古代对人体内脏的分析已经相当精密了。

《说文》用五行观解释人体五脏,如“肾，水脏也。”“肺，金脏也。”“脾，土脏也。”“肝，木脏也。”“心，人心，火脏也。”继承了《黄帝内经》中的阴阳五行学说。用今人的眼光来看中医五行学说的配属关系，其间并无科学的内在的联系，但也不能认为是毫无道理的臆说。例如肝，具有调畅人体气机，开发主动的特点，而树木生长的形态就是枝干向外周舒展，所以肝属春，属木。《说文》“肺”下段玉裁注引郑玄说：“今医病之法，以肝为木，心为火，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则有瘳也。若反其术，不死为剧。”这种认识今天也不宜轻易否定。人体的“胃”与上面讲的五个脏器有所不同，它是空腔器官，中医称为“腑”。金文写作“”，上面就是胃的象形，外部圆圈表示胃囊，其中像“米”字的部分表示胃中的食物；下部“肉”隶变为“月”。所以“胃”是一个象形字。《素问》说：“胃者，仓廪之官。”

《说文解字》不是医学著作，而书中对胃、心、肺、脾、肾等内脏名称、大小和位置等的记载，与我国传统医学的开山之作《黄帝内经》一脉相承。很多名称现代解剖学仍沿用，很多资料经过核对，发现与现代人体解剖学相似，这说明古人确是经过解剖与测量的。由此可见，我国的祖先早已在活人身上度量，并对尸体进行解剖观察。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人体解剖学。

（二）胚胎学资料

《说文·肉部》中记载了一些关于胚胎发育过程的文字。如“腜，妇始孕腜兆也。”这是妇女开始有了怀孕的征兆。“肧，妇孕一月也。”“胎，妇孕三月也。”肧，“胚”的古字。胚胎指母体内初期发育的幼体。其他古代文献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淮南子·精神》：“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文子·九守》：“一月而膏，二月血脉，三月而肧，四月而胎，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形，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礼记·月令》：“毋杀孩蠱、胎、夭、飞鸟。”孔颖达疏：“胎，谓在腹中未出。”《文选·江赋》：“类肧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李善注：“言云气杳冥，似肧胎混浑，尚未凝结。”各家说法虽互有乖异，但都把妇女怀孕初期腹中还未完全成形的幼体称为胚胎。由胚胎联想到《诗经·周南》中的芣苡。“肧”和“芣”都从“不”声；“苡”的声符“以”和“胎”的声符“台”，不但古音相近，小篆形体也是近似的，像胎儿未成之形，这大概不会是巧合。《诗经·周南·芣苡》是一首古代妇女采集芣苡时唱的歌，描写采集芣苡的劳动过程，洋溢出欢乐之情。她们采集芣苡做什么呢？古今学者有种种解释或猜测。有人说芣苡是一种野菜，劳动人民用它做副食。有人说芣苡就是车前草，乃是一种草药，它的子实可以治疗妇人不孕或者难产。《诗序》说：“《芣苡》，后妃之美也。和平，则乐有子矣。”以为妇女采芣苡是为了受胎生子。《韩诗》则以为“《芣苡》，伤夫有恶疾也”。《烈女传》敷衍为民间传说：“蔡人之妻，宋人之女，夫有恶疾，其母将改嫁之，女犹守而不忍离去，发愤而作此诗。”解者以为芣苡一名蛤蟆衣，可以治疗麻风病。各种说法真是异彩纷呈，却让人莫衷一是。现在我们根据声近义通的道理，可以认为芣苡和胚胎这两种不同事物的名称，其实在意义上是有内在联系的。《诗序》的说法，是有医学上的根据的。

（三）皮肤疾病资料

《说文·肉部》记录了许多关于肌肤的疾病，有的直接描述疾病症状，体现了古人对疾病的初期诊断。例如：

“胝，腄也。”“腄，瘢胝也。”就是手脚掌上的厚皮，也就是茧巴。《庄子·让王》：“颜色肿哙，手足胼胝。”《荀子·子道》：“耕云树艺，手足胼腄。”

“肿，痈也。”是一种毒疮。《周礼·天官·疡医》：“疡医掌肿疡。”郑玄注：“肿疡，痈而上生疮者。”《素问·大寄论》：“肝满肾满肺满皆实即为肿。”杨上善注：“肿谓痈肿也。”

“肬，赘也。”是一种病毒感染的皮肤病，也叫肉瘤，通称瘊子。

“肒，搔生疮也。”是手搔皮肉生成的疮。

三、祭祀民俗文化

《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和征战，反映的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对敌国交战，决定国家存亡；对鬼神的祭祷，透露生活安定的愿望。不论是华夏民族，抑或蛮夷狄戎，无不重视祭祀活动。祭祀是一种对于天帝、先祖乃至自然界的万物所产生的崇拜、祈求的行为。用于祭祀的物品，有牺牲、玉帛，还有蔬菜。《左传·庄公十年》：“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说的就是祭品问题。牺牲指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礼记·学记》：“大学始教，皮弁祭菜。”古人用来祭祀的菜指的是芹藻之类。从“祭”字的构形来看，牲肉无疑是最重要的祭品。《说文·示部》：“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许慎对“豚”字古文形体的解释也说明了这一点：“小豕也。从古文豕，从又持肉，以给祠祀也。”段注：“凡祭宗庙之礼，豕曰刚鬣，豚曰腯肥。”好像人们养猪就是为了祭祀似的。而用猪肉来祭祀，大猪小猪都是可以的。“祭”字和“豚”字皆从“肉”，在《说文》中不入“肉部”。在“肉部”中关于祭祀的条目就更多了，或者是祭祀的名称，或者解释用于祭祀的肉食。例如：

“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段注：“腊本祭名，因呼腊月腊日耳。”史书记腊祭，始见于《左传·僖公五年》，虞君不听宫之奇劝谏，假道晋军伐虢，宫之奇叹曰：“虞不腊矣！”腊者，猎也，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先祖也。这一天也是传统节日。西汉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夏有三伏，冬有腊，故称伏腊。因为各朝都依五行相代理论选择腊祭之日，冬至后三戌的日子年年不同，所以，汉代以后统定“十二月初八日为腊日”。在腊祭的这天，人们利用农闲的时期打猎，用来祭祖敬神，祈盼来年风调雨顺。

“胙，祭福肉也。”也就是祭祀求福用的肉。《国语·齐语》：“天子使宰孔致（下转第61页）(上接第86页）胙于桓公。”韦昭：“胙，祭肉也。”

“朓，祭也。”迁徙宗庙的祭祀。朱骏声《通训定声》：“朓之言超也，此为迁庙而祭之名。”

“膢，楚俗以二月祭饮食也。”亦为古代祭名。《玉篇·肉部》：“膢，饮食祭也。冀州八月，楚俗二月。”《韩非子·五蠹》：“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腊而相遗以水。”

“，血祭肉也。月率 ，或从率。”指古代祭祀用的牲血。

古老的汉字以其生动而形象的造字机制传载着中国历史文化的丰富信息，从不同的侧面展示着上古初民的观念心态和悠远的记忆，堪称文化考古的活化石。以《说文解字》为线索，串连古籍中的相关记载，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动而奇妙的文化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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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玲璞《古汉字与中国文化源》，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7]王世贤《说文解字导论》，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1993

[8]谭家健《中国文化史概要》，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1.

（通讯地址：225002扬州大学念四公寓3-405， 单殿元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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