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后我姓冯
皇帝与皇后,一对绫罗绸缎的封建伉俪。皇后凭仗特殊的香宫贵位,隔一帘朦胧,与中国封建专制的皇权朝朝夕夕生发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并影影绰绰,恍兮惚兮,编织了一道扑朔迷离的风景,使原本纷繁斑驳的宫廷秘闱,更加光怪陆离,云雾弥漫,“烟笼寒水月笼沙”了。
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极目社稷千秋,弃绝儿女情长,不失为一代高瞻远瞩、谋深虑远的帝王。他毅然废除拓跋鲜卑千百年来传统的兄终弟及王位禅让旧习,代之以从汉族引进的太子继位新制,并以远祖桓帝的皇后祁氏另立“女国”、致死平文帝的教训为鉴,法效汉武帝,立了一条极为残酷的“子贵母死”宫禁铁律——凡为皇帝所生之子,若立为继承皇位的太子,其生母必赐之以死。
拓跋珪曾在赐死自己的宠妃、元明帝母亲刘贵人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婉转娥眉,其情也悲。“一旦红颜为君尽”,“虞兮虞兮奈若何”。比孔明“挥泪斩马谡”更叫人萌生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凄婉之叹。拓跋珪说罢这句话,我们发现他迅速把身子背了过去,面对一扇木雕的窗户。窗外正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明亮季节,而拓跋珪的脸色,却黯然如一张揉皱的纸条。
拓跋珪这一宫禁,其初衷也激烈,其手段也极端,然而只触其枝叶,未伤及根本,端的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由于太子婴幼失母,须另选一名乳母代为抚养,于是就酿怀出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乳母干政的荒诞怪胎,终未摆脱祸起萧墙的规律和悲剧,并以一隅独具北魏特色的政治风景,化入帝制中国“后妃干政”的纷繁画屏。
云冈石窟雕有多幅关于太子的佛经故事,都传神地透射出拓跋鲜卑新型父子世袭王位制的光曦。那“姨母养育”的意趣,仿佛不是源自佛经,而就蓝本于北魏乳母代养太子的史实。由于太子是帝王的接班人,“阿私陀占相”就为太子罩了一轮神圣的光环:“譬如江河海为第一,众山之中须弥最胜,凡诸光晖日为无上,一切清凉唯有明月,天人世间太子为尊。”
后妃干政,是男权发生“断档”之时的特殊补充,也是中国君主制度中一个无法开解的千千结。一方面,男尊女卑的儒家纲常伦理与阳主阴辅的传统秩序意识,必然排斥和防范后妃干政。另一方面,“后”与“帝”最初的角色定位同属于君王,纵向而论,“后”往往又是传统孝道下太子的母后,这便使母权主持国政暗含了可能性。后妃干政比之于男权统治阻力重重,就常常更多地诉诸于暴力镇压的酷残和采取一些非程序化的阴谋,并不得不借助外戚力量作为自己的势力。
“生于长安,有神光之异”的冯太后,系北燕王冯文通的孙女。北魏太武帝灭取北燕,遂将其掳入宫内。“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纵使清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骨子里帝王血统的基因指向,宫廷氛围柳烟般似有若无的潜默熏染,时为太武帝昭仪的姑母雅以汉传统文化教育,天资聪颖、敏于好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冯太后,10岁即被文成帝选挑为贵人。汉家女的冯氏,如何“神光”,多属夸张,也不一定天姿国色,但我相信必是秀外慧中。那双凤眼音乐般流盼的鲜丽固然可人,而从骨头里散发出的灵智之光和美,更叫人纷纷然失去抵制的能力。天生丽质,我想到这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一如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想到一蕾莹亮冰洁的雪。
四年后,冯氏与四大惊艳美人以铸造金人的方式竞选皇后,她技压群芳,颖然胜出,以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回眸一笑,拜为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
木秀于林,花灿于园,需要优质的阳光、水分和土壤。其间,姑母冯昭仪巧于周旋,文成帝乳母常太后对冯太后偏爱呵护,以及拓跋王朝选美择士不挑剔其出身背景,是构成冯太后步步为营、节节晋升的“环境生态”条件。其姑母和常太后在冯太后以后生涯中,都渗入浓淡不同的榜样影响。
颇具戏剧意味的是,尚在冯太后作贵人之时,文成帝拓跋濬宫中另一贵人李氏,捷足先登,红颜薄命,前脚为皇帝孕而生下太子(即后来的献文帝拓跋弘),后脚便踩入“子贵母死”的美丽陷阱。
就在李贵人被赐死当月,冯贵人(冯太后)“方离柳坞,乍出花房”,阔步踏上了皇后的金黄色地毯,这一悲一喜,仿佛一牌赌局:李贵人凄凄惨惨戚戚背面,却是冯太后的吉星高照。
冯太后比谁都更清楚,子贵母死与她距离有多近。没有亲生太子或许有点遗憾,但未成为宫禁祭坛上的供品,更叫人庆幸。在这一宫禁的“死亡谷”面前,当时的宫嫔后妃都望而却步,“相与祈祝,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
文成帝把太子抚养权交与冯太后,表明了皇帝对她由衷的信赖,事实上犹如交给冯太后一把打开北魏最高统治权力大门的锁钥。当然,这要归于魔术般的历史巧变。就像人们不会想到拓跋濬生命的第二十三个年轮会定格成句号,谁都难以料及,冯太后竟然继承夫皇遗志,在北魏政治舞台上挥斥方遒,叱咤风云一番。
百年修得共枕眠。冯太后与文成帝十年夫妻,恩爱有加。她不仅深情地施太子以母爱,而且常常在文成帝国事决策中参与高远政见,颇得皇上赏赐。
在冯太后影响下,文成帝和太子弘都受到了良好的汉文化熏陶。文成帝反思太武帝灭佛带来的时弊,大有兴佛之意,对佛藏着一怀崇敬的冯太后,就心有灵犀地在一旁热情拥立,并帮助文成帝草拟兴佛诏书。
拓跋北魏的信仰,从文成帝和冯太后开始得到了重塑。
那次跟随文成帝踏春郊游,沿波光粼粼的武川水行至蔚然深秀的武州山,“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两人都被山岩沁渗出的一袭钟秀通灵之气怦然打动。
春到平城,乍暖还寒,“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武州山崖畔一片苍郁的古柏青松,掩映着一树花开欲燃的山桃。山桃花盛开一样青春的冯太后,一颗心仿佛被桃红腾地一下子点着了,她一手拽着文成帝的衣襟,一手指着那树山桃花说:皇上瞧,山桃花!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可谓也。
文成帝也一样兴致勃发:皇后在此等候,待朕前去折它一枝回来。说罢,就像草原雄鹰,敏捷地攀树登岩,钻进了树丛。
冯太后急得大声而呼:皇上,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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