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元谋人
一
1965年3月至5月，由于攀枝花钢铁基地建设和成昆铁路需要研究铁路沿线的地质构造，原地质部地质力学研究所的钱方、赵国光、浦庆余、王德山组成的西南地区新构造研究组奉命奔赴云南元谋，在全面掌握前人资料的基础上，在元谋盆地东南上那蚌村附近进行地震地质考察。5月1日下午约5时，钱方先生在元谋上那蚌村西北部一座小山包下部褐色的黏土层中发现了几颗云南马化石，随后又发现了两颗浅灰色、石化程度很深、类似人的门齿化石。钱方先生初步判断，那不是马、牛的牙齿，应该来自比较大的原始人类或猿类动物。
9月回到北京后，钱方向地质研究所黄汲清教授汇报了这两颗牙齿化石的发现情况，并提出了自己的初步看法。随后钱方便将这两颗化石送到中国地质博物馆胡承志研究员手中，请他鉴定。胡承志判断：这两颗化石是直立人的门齿，并以发现这一化石产地的元谋县城命名为“直立人·元谋亚种”，简称为“元谋人”。这是我国首次在早更新世地层中发现的古人类化石，经古地磁学方法测定元谋人的生存年代距今为170万年。这一重大发现，把中国人类历史发展年代向前推进了100多万年。随后胡承志写出论文，请最早在周口店龙骨山发现完整“北京人”头盖骨的中国科学院史前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裴文中院士审查。正当论文预备发表时，“文革”到来了，所有学术刊物全部停刊，这一世界性的研究成果一搁就是6年。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为“元谋人”成果发表带来了机会。为配合当时新闻宣传，新华社需要寻找一些重大新闻事件予以发表，这就找到了“元谋人”门齿化石。1972年2月22日，新华社首次向全世界发布：“1965年5月1日，我国地质工作者在云南省元谋县上那蚌地区，首次发现了两颗猿人牙齿化石，这两颗牙齿是猿人上颌前面的两颗门齿，呈灰白色，石化程度很深，这是继我国北方发现北京猿人和蓝田猿人化石之后，在猿人化石方面的又一重要发现，对进一步研究古人类和我国西南地区的第四纪地质，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及意义。这两颗猿人牙齿化石的发现表明，我国是世界上发现古人类化石最丰富的国家之一，我国北方是猿人阶段人类进化发展的一个重要地区，这次在西南地区发现猿人牙齿化石，又为我国南方的广阔地区内寻找猿人化石，提供了重要线索。”次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媒体亦刊发了这一惊世的发现和研究成果。“我记得很清楚，这个成果是和尼克松总统访华的消息在同一天见报的，非常有纪念意义。”钱方先生激动地告诉我。至此，在地底下沉睡了170万年的“元谋人”，终于撩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元谋，这个在中国行政区划地图上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小圆点，因“元谋人”的发现，而被写入了历史教科书。
1973年3月至4月，为了重新核实“元谋人”牙齿化石的出土地点，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请钱方、浦庆余帮助找到元谋人牙齿化石的准确出土地点，考察元谋盆地第四纪冰川和第四纪地质，同时补测元谋组剖面，并对“元谋人”化石产地进行较大规模的调查、发掘，从含“元谋人”牙齿化石的原生层中，发现了几件打制石器，大量的哺乳动物化石以及炭屑。出土的石器人工痕迹清楚，器型不大，有石核和刮削器。它们和人牙层位大致相同，距离又不远，应是“元谋人”制作和使用的。此外，鸡窝状炭屑层的发现证明当时的元谋人可能已会用火。上述两个发现再次证实了“元谋人”的真实存在。
二
1986年11月21日，云南省地矿局地质矿产研究所工程师江能人，接待了来自元谋县的彝族女孩李自秀和她的母亲李云芬。母女俩赶了200多公里路第一次到达省会城市昆明，几经周折后，终于找到了江能人，目的是将一大堆她们寻找到的化石交给国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江能人在这些化石标本中发现了一枚人猿超科牙齿化石，从此揭开了元谋古猿研究的序幕，人们开始破译这样一个谜团——“元谋人”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早在1985年3月，云南省地质研究所为开展“元谋盆地晚新生代地层古生物”专题研究，曾多次派人赴元谋盆地考察，科研人员在当地群众中展开了广泛的科普宣传，向群众讲解化石的识别常识、科学价值，并留下了联系方式。初一学生李自秀记住了这些老师们讲的话，有空就到野外寻找化石。1986年4月18日及10月25日，李云芬曾两次致信专题组，告知她们发现了化石，请派人鉴定。11月25日至27日，为落实李自秀的重大发现，江能人、孙荣、梁其中专程赶往元谋县物茂乡竹棚村豹子洞箐开展户外田野调查，采获了剑齿象、三趾马、大唇犀等古动物的化石，在小河村附近也采获了轭齿象等化石。
此时，钱方先生恰巧在元谋。他在完成了“川滇南北构造带的考察”后，在元谋人陈列馆馆长姜础的介绍下，考察了该化石产地。从此，“‘元谋人’是从哪里来的”这一问题便引起了国内外专家的广泛关注。寻找“元谋人”以前的人类进化缺环，便成为了国内外古人类学家们关注的热门课题。
李自秀发现的这颗人猿超科牙齿化石，被专家们定名为“竹棚能人”，距今200万年左右。1986年至1989年，云南省博物馆、楚雄州文管所、元谋人陈列馆等单位多次在竹棚、小河等地进行考古发掘，并相继发现了大量人猿超科牙齿化石和一具头骨化石，除此之外，还发现了许多哺乳动物化石。专家们认为，竹棚发现的人猿超科牙齿化石是人属新种，定名为“东方人”，年代估计为距今250万年左右。对小河蝴蝶梁子发现的人猿超科化石，则认为是蝴蝶腊马古猿，年代为400万～300万年。有专家认为，没有证据说明“东方人”会制造工具，其形态特征接近古猿，与小河蝴蝶梁子的古猿形态相当接近，应当作为同类古猿来研究。
1992年至1993年，元谋人陈列馆馆长姜础等人又在元谋县物茂乡雷老村发现了古猿牙齿化石69枚，并在竹棚、小河等地再次发现了古猿化石，经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古人类研究室研究员郑良等人研究，这些化石被定名为“元谋禄丰古猿”。
令人目不暇接的是，元谋盆地晚新生代生物化石非常丰富，仅哺乳动物化石就有90余种。在元谋组地层中，还发现了目前所知世界上最完整的最后枝角鹿成年头骨和幼年头骨各一具，并发现了大量爬行动物、鱼类、软体动物、介形类动物化石。在植物化石中，有大型的硅化木、植物叶痕、炭屑等，还有大量的孢子花粉化石。专家们将它们称为上新世小河动物群，早更新世早期沙沟法氏大水獭动物群，早更新世中晚期“元谋人”动物群，晚更新世小米地最后鬣狗动物群和全新世大墩新石器时代动物群。
面对遥远得只能靠想象的文化层，人们有许多疑问：元谋古猿与“元谋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在全球变化过程中元谋盆地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等等。
三
1998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邱占祥等人提出《早期人类起源及环境背景的研究》课题，经专家论证，被列为国家“九五”攀登计划专项，由国家科委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共同支持。根据专家委员会讨论通过的总体计划任务书，专项的总目标是：1.争取在距今800万～200万年的时段中发现一批世界级珍贵化石标本、禄丰古猿或其他与人类起源有直接联系的古猿成年头骨和颅后骨骼化石、现生猿类和巨猿的祖先类型、人科或人属的化石及其遗迹；2.探索解决“亚洲是不是人类起源地”这一当前国际人类学界最前沿的命题；3.再造含古猿和人类化石地点的古环境，研究东亚距今800万～200万年间古气候的演变及人类起源和古代气候演变的耦合关系；4.进一步提高我国在国际人类学领域的地位。云南古猿、古人类化石及其环境背景的调查、发掘与研究，作为子课题入选，并很快启动。
经过1998年项目组的再次发掘，元谋目前已有3个较大化石产地，即蝴蝶梁子、界碑梁子、雷老，面积达50万平方米。到目前为止，这片巨大的化石产地上已累计掘出古猿头盖骨1个，完整下颌骨1件，上下颌骨残段20件，牙齿化石1360枚。经古地磁法测定，化石的主人生活在距今450万～350万年之间。美国、日本、苏联、瑞典等国的50多名学者纷纷来到元谋考察，每一个人都希望在元谋找到钥匙，打开人类进化的大门。几乎所有到过元谋的古人类学家都认为：元谋是人类的老家!
制造石器，是人的第一个标志。元谋盆地出土的石器连成了一根完整的链条：旧石器时代——早旧石器时代——中石器时代——晚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老鸦塘、小横山、四家村、大那乌、大墩子等地，成为专家们发掘各时期石器的理想场所。1999年3月，为了对受洪水威胁的大墩子文化遗址进行保护性发掘，省、州、县的考古工作者在这片红土地上忙碌了47天。4月21日，完成了450平方米的发掘任务，掘出房屋遗址31座、竖穴土坑墓和石棺墓11座、儿童瓮棺葬13座、窖穴16座、器物200余件，他们找到了一个距今约3400年的完整村落!他们看到了过渡了几百万年的人类石器时代的最后辉煌：石斧、石锛、石桌、石箭镞，诉说着人类文明史开端的动人故事。
四
2005年5月1日，钱方先生偕同夫人凌小惠教授再次来到元谋。钱方先生这次的元谋行，是受云南省文化厅、楚雄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和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盛情邀请，到元谋来出席“‘元谋人’化石发现40周年纪念会暨古人类国际学术研讨会”。
这次大会会期为三天，共有来自美、日、韩、泰、南非等国家和地区的92位著名人类学家和省、州、县的有关领导及当地的各族群众500余人出席。在纪念大会上，与会的领导和专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对“元谋人”牙齿化石的发现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中国科学院吴新智院士等作了学术报告。吴教授说：“元谋人”的牙齿化石是钱方等人在进行与古人类学很少有关系的地质调查中附带发现的，竹棚豹子洞箐出土的第一颗古猿牙齿，是江能人在初一学生李白秀送去的许多化石中认出来的。钱方和江能人等都是地质学工作者，专业与古人类学没有多大关系，如果他们没有广阔的知识，就不能慧眼识珠。很难想象元谋接着会对古人类学、考古学和古生物学作出多少贡献。
最后应邀在纪念大会上发言的是钱方教授，钱教授饱含深情地说：经过不同的科研单位采用不同的方法研究表明，“元谋人”的年代还是距今170万年，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从“元谋人”开始的，“元谋人”不但会使用石器、骨器，在“元谋人”化石地层中发现的大量炭屑和马、鹿化石，其中还有烧骨，也完全证明了“元谋人”会使用火，火给元谋人带来了光明和温暖，还能驱赶猛兽，也能烤熟野味。因此，可以说“元谋人”是世界上烧烤的发明者，也是中华民族食文化的创造者。
五
2008年1月11日，钱方先生再次从北京来到元谋，住在物茂土林风景区，公司领导安排我负责钱老的接待工作。这时的钱老已经是70岁的高龄，患有哮喘病，头顶上多了许多银发。钱老穿着简单朴素，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但留给我的印象依然是和蔼可亲、精神矍铄。钱老告诉我，元谋是他的第二故乡，现在虽然身在北京，但心里一直牵挂着元谋。
每天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总会带上自己撰写的论文，去向钱方先生请教。每当这时，钱老总会抛开其他事务，对我的论文一丝不苟地进行审阅，并毫不保留地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和建议。一次在谈及抗日战争时期，“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神秘失踪的那段历史时，钱老眼里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和愤慨。
在提及“元谋人”的年龄是如何测定出来时，钱教授告诉我：从发现到测定，先后就是12个春秋，因为1929年，裴文中教授发现“北京人”的第一具头盖骨化石，曾轰动古人类学界，被作为原始人类演化第一阶段的猿人阶段而最终在科学上确立。而当我在元谋发现这两颗牙齿化石之时，学术界一致公认我国境内最早的人类是“北京人”，而不是“元谋人”。在“发现‘元谋人’之前，学术界普遍认为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现在看来，在金沙江流域发现的‘元谋人’化石则表明长江流域的云南可能是中华民族发展的中心地区之一”。可作为证据的是：除元谋外，云南的小龙潭、禄丰等地都发掘出过古猿化石。可想而知，在上世纪60年代科学技术还不十分发达的情况下，严格的科学研究鉴定显得多么艰难、多么漫长、多么关键、多么重要!很难想象当初如果没有胡承志教授、裴文中教授、周国兴教授等科技工作者孜孜不倦、科学严谨、夜以继日的研究鉴定，蒙盖在“元谋人”身上的那层迷茫和尘土也很难被世人发现和拭去，已经在地底下沉睡了170万年的“元谋人”，也很难被世人所唤醒，被社会、学术界所认可和接受，人类在中国境内的活动历史也许就不会被重新改写。胡承志教授的研究结果出来后，对于“元谋人”的年代问题，学术界争议很大，持不同见解、不同观点的学者也有很多。后来，多家科研部门及大专院校的专家对“元谋人”的年代相继进行了测定，研究结果表明“元谋人”的年代数据在距今170万～163万年之间，至此，有170万岁高龄的“元谋人”基本被确立下来。
今天的新闻是明天的历史，而鲜为人知的历史也可以是今天的新闻。“元谋人”研究成果艰难问世的一段往事，与其发现者钱方的名字一样，绝不应该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当年钱方、胡承志、裴文中等众多科研人员，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让“元谋人”从两颗牙齿化石成为170万年前的真实存在。而我们无需付出什么，却共同拥有了这份珍贵的研究成果。难道“元谋人”还不值得我们倍感骄傲并且珍惜?试想当年，如果没有那些值得尊敬的发现者、研究者，即使站在全世界最大宝藏的中央，我们也可能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
六
2010年1月，历时5年累计投资4100万元的元谋人博物馆和元谋体育馆终于建成开馆。1月15日，受中共元谋县委、县政府的邀请，钱方教授再次从首都北京来到了元谋，出席元谋人博物馆开馆庆典活动。
在庆典仪式上，钱方教授对元谋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期待，并声情并茂地说道：近年来，我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元谋的巨大变化，看到元谋一年比一年更加美好，生产、旅游、文化、交通等方面蒸蒸日上。如今，盼望已久的元谋人博物馆正式开馆了，除了表达热烈的祝贺外，我衷心希望元谋人博物馆成为一个地学研究基地、古人类学的科普基地和展现元谋风貌的基地，祝愿元谋的明天更美好!
钱方教授虽然退休了，但他多年来为元谋社会、经济、旅游、文化等领域所作出的突出贡献，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楚雄州人民没有忘记他，元谋人民更没有忘记他。1992年，钱方教授被国务院授予“有特殊贡献的科学家”光荣称号，中共楚雄州委、州人民政府聘请他为政府顾问，中共元谋县委、县政府聘请他为元谋人博物馆名誉馆长。
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民，一方文化孕育了一方人民的智慧与情感。今天，当我们访问元谋，重温“元谋人”所走过的艰难历程时，作为“元谋人”的嫡系子孙，无一不是沉浸在对元谋原始神秘、粗犷蛮荒的风韵神往中，这就是中国的元谋，世界的元谋。站在浓缩的历史前沿，面对浩瀚苍茫的悠悠岁月，我相信所有的炎黄子孙，都会像我一样生发出辽阔的想象，在回归自然中发幽思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