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痕
1
几十米长的走廊一侧,放置窄窄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的全是硬石膏的口腔模型。
各式各样的牙。石榴籽般饱满淤塞的。门齿大得几近食指指甲。某颗牙远离行列,方向倾斜——从麻将牌里即将打出的一张。有的缺口很多,整副牙就像交替的钢琴黑白键。奇形怪状的。毒蛇一样向内弯曲的。变形木条样膨起的。像被暴风雨破坏过的栅栏,既有规律又毫无规律。难以想象,它们怎样根植于口腔。
我知道这些架子上裸露的齿模,大多已消失了存在痕迹。它们是往昔的雕塑,是遗照,是关于昨天的笑柄。牙齿经过人工的物理测量,如今获得完美的几何线条、范本似的统一弧度。曾经自卑的人们,可以由此展现技术支撑下的笑容。
医院走廊的另一侧,墙上除了张贴科普常识,还有一张醒目的大幅海报。金发碧眼的西方女子,红唇辽阔,像被透明器械强制撑开的嘴里,一半是不锈钢托槽明显的金属颗粒,另一半是对比之下的陶瓷托槽——米粒状晶体虽然密布,远看却是隐形的。其实矫治器是画蛇添足,美女本来就齿若编贝,闪烁着珐琅质迷人的光泽……它蛊惑并招徕,让胆怯的成人也变得跃跃欲试。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歧途的入口是否最像天堂?
2
最初的祸源,只是一颗坏牙。
左下智齿几年前拔除了,我不愿忍受经常性的炎症,干脆告别了它;后来又由于咬合位置空缺,左上智齿没有了对称的磨砺,渐渐,它的长度超过别的牙齿几毫米,同样造成诸种不便,也拔了。拔除智齿很正常,但由于不够及时,龋患已然侵犯到邻牙。
牙疼考验的不仅是痛感的强度,还有耐性的长度,那是混合着的折磨。持续有力的痛感,如同牙冠本身的形状,有个向上突出的多余的锐角。什么都能使那颗臼齿疼,热汤、冷饮、甜食辣物、咀嚼动作甚至是说话时吸入的风,都使它像通上电极般开始发挥残忍的威力。坏牙在我口腔的某个角落,挖开了一个洞——洞口狭小而深旷,有什么掉下去,永远是掉下去的过程,不可触底。很快,牙龈就像即将烂掉的果肉那样摇摇欲坠。牙齿松动的感觉很奇怪,我随时尝到一种轻微的铁锈味儿。
开裂的牙已不能像瓷碗那样锔起来了,拔除后考虑种牙。我的情况据说比较麻烦,因为和正常数值相比,我的牙骨厚度过薄,需要先做手术垫块骨头才能把齿钉打进去。
心有余悸,再来牙科,准备种牙。坐在候诊椅上,壁挂电视里播放关于鹈鹕的纪录片,它松弛的喉部皮囊就像清洁工明黄色的橡胶手套。隔着候诊室的玻璃,我看到患者们纷纷像蛇一样大张双颚,任由微缩兵器般的钩叉工具,探伸到齿槽深处,添补牙膏皮般的一点点锡银色,或者试图清除顽固的牙石。没有谁不怕牙医,对许多成人来说,牙医的威胁不亚于魔鬼,他们把你身体上最坚硬、最牢固的部分轻易撬开,听吧,钻头比蛇芯更高亢的咝咝声。一会儿听到叫号,我十分不安地仰躺在诊疗椅上,脊柱的曲度必须适应椅面的曲度,把自己向后延展的脖颈暴露给牙医、剃头匠与割喉者……
种牙大夫是个中年男性,微胖,说不清楚哪儿不对,就像五官成形后又让谁揉了一把的感觉。我张开嘴,他立即夸张地感叹起来:“你这样的牙齿必须去做正畸,赶快处理,还来得及;否则,从牙菌斑到色泽差异,未来后患无穷。”
反对,我不接受这个建议。我喜欢自己歪歪扭扭的齿行,无意矫正。
种牙大夫说:“完全是为了你好啊。我给你推荐一个有经验的女大夫,如果你正畸再结合种植,可以减少许多齿科的问题,一劳永逸。要不然,今后的麻烦多着呢。”
他的语言里有种危言耸听的恐吓效果,好像我的牙是一组多米诺骨牌,在即将倾翻的最后一瞬被他挽狂澜于既倒。许久以后当我回想事情的经过,也认同那的确是被推倒的一刻,我从此开始陆续的倒塌。
3
的确,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牙自卑,而且还自得于两颗淘气的虎牙——那像是我作为猫科动物的标志。有的古人类学家认为,用火煮食的起始时间应该在二百多万年以前,其根据是人类牙齿在形状上出现的变化:当时牙齿明显变钝,很可能是用火加工后食物变得容易食用的结果。我喜欢自己的齿锋,喜欢它们的锥形和锐角,似乎保留着某种抗拒进化的痕迹。
我的牙齿虽不平整,但是那种不整齐是严格对称中的不整齐,以齿线为轴,两侧相应的位置上,每对牙都是孪生的。下排中间的六颗牙齿仿佛孔雀小小的屏尾,扇形打开,之间虽有部分叠合,也呈现精湛而诙谐的夹角——我说话的时候,露牙的部分有限,嘴唇正好掩盖住由于四环素导致的发黄齿根。
当然我羡慕那些完美的广告牙,也喜欢巨木雕凿的独行舟上,非洲的黑孩子烈日下耀眼的齿行。可不规整的牙亦有它的生动,比如邻居家的男童,门齿之间有着可爱的宽缝,更见天真。这是不是自恋到轻微的变态?我喜欢在自己的虎口上咬出歪歪扭扭的牙印。即使任性的牙没有排好位置,那又怎么样,那是我个人的印痕、独特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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