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源访古
一
梨花纷飞时，访古在汉源。
年前，瀑布沟电站蓄水发电，高峡出平湖。今朝新县城，难觅丝路古道迂回盘旋，不见大渡河急流险滩，惟有湖水环绕，碧波荡漾。
应主人之邀，雨中登游船，饱览无限风光。湖面烟波浩渺，湖水望不见底，主人说，最深处可达七十五米。多次游历，对汉源了如指掌，我知道湖底，埋藏着炫目的昨天。
游船一声长鸣，汽笛划破云雾，在峡谷激扬，在天地飘逸，一时思绪纷飞，浮想联翩。隐约间，耳畔传来远古的回响……
啪，啪啪，燧石的敲击声，清脆明快，此起彼伏。眼前闪现身披兽皮的富林人。我们的祖先们或蹲或坐，忙于石器制作，手握石头锤向另一块石头砸去。偶尔有人端详，脚下的石头该做什么，是雕刻器，还是砍砸器、刮削器？至于锤击点和力道轻重，无不赖经验积累。岁月无痕，旧石器晚期文化踪迹难觅，依山傍水，富林人留下石器制作工场。
水滋养了人类，润育了大渡河早期文明。奔腾不息的大渡河，穿行高山峡谷间，冲刷出众多小平坝。雨水充沛，土壤肥沃，阳光明媚，森林密布，大渡河中游的汉源，远古人类一方家园。
半个世纪前，一次地质普查，在汉源县城富林镇，依山临河，万年前的石器制作场初露端倪。南方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首次亮相，引起古人类学家贾兰坡高度关注，依照贯例，遂以“富林文化”命名。以此类推，生活斯地的古人，我亦称之“富林人”。迄今为止，这仍是人们知晓的四川最早文化遗址，年代远在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之前，显示了长江流域在华夏文明进程中的重要性。
原始森林边缘，熊、鹿、麂、野猪不时出没。一只小熊不知深浅，摇晃着脱离密林，闯入富林人的视野。
几声尖厉的口哨，富林人手执砍砸器，几路合围，包抄捕杀小熊。当晚，自是篝火熊熊，烤肉香味弥漫。
二
敲击声中，岁月如梭，石器变得精美，陶器和玉器进入我的视野。数十里外，新石器时期的麦坪遗址，大渡河流域史前部落聚居地，入围二○○七年中国六大考古发现。这片遗址，面积超过十万平方米，包括麦坪、狮子山、大王庙等，又以麦坪最典型，发掘器物上万件。
麦坪人自得其乐，以农业为主，喂猪养鸡，放牧牛羊，聚族而居。
身临其景，不由声声赞叹：距今四千年，身处横断山腹地，竟有这般规模的村落。
街巷狭长，聚集几百户人家；两厢房舍俨然，圆形、方形或长方形房屋，一间挨一间。墙壁以木作骨架，表层涂泥。也有简陋房屋，全然泥巴垒就，冬暖夏凉，沿用至今。
进得门来，有单间的，也有两间、三间相连的，恰似今天单元套房。室内开挖圆形土炊，可取暖和炊饪；诸多生产、生活用品，随处摆放。
各类石器精心打磨，用途不同：石斧、石刀伐木狩猎，石铲、石锛翻土播种，石网坠结绳河中捕鱼。
日常用品多陶制，罐、钵、盆、壶、杯无不整齐细腻，红色为主，纹饰多样，线条明快流畅，富有大渡河流域文化特征。
一个麦坪人身着兽皮，手中所执，赫然玉斧一把。这玉斧碧色康玉，打磨精到，通体光洁圆润，闪烁逼人寒气。另有一人，腰悬巴蜀青铜剑，背负弓箭，相向而来。美的风尚，已吹进麦坪，两人皆耳垂穿孔，佩戴铜质耳环。说来怪异，那耳环达七只之多，且从小到大，逐一环环相扣。
步出村落，周边梨树挂果，稻谷金黄，稍远处散落制陶工场、族人墓地。小路弯曲，拾级而上可入山打猎，顺坡而下可登舟捕捞。
山间铃儿叮当，一匹匹矮小矫健的笮马，似云似雾飘至眼前。满驮蜀地的丝绸、铁器、盐巴，向南，向南……转瞬已历千年。南方丝绸之路的灵关道，从成都出发，经邛崃、雅安、荥经后，越过大相岭，横跨汉源，南下翻小相岭，入西昌出云南，再汇合五尺道，直抵缅甸、印度。
南方丝绸之路始于战国，形成于秦汉，与西北的北方丝绸之路、东南的海上丝绸之路一道，共同推进了华夏民族对外经济文化交流。
古道拓荒，走来两位复姓司马的大文豪，这便是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先有司马相如向汉武帝建言，邛、笮等部落靠近蜀地，道路也便于开通，其首领多愿归顺大汉。何不乘势而为，经略西南，建不世奇功！汉武帝遂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持节前往，招抚邛、笮，开通灵关道，设置了都尉和邛都、笮都等郡县。二十年后，又有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安抚西南夷。历朝历代，更在沿途险要地段，增设关隘、驿站，驻军屯守安边，汉源境内的清溪站、富林站、河南站皆由此而来。
透过典籍文章，两位大文豪告诉我，邛、笮这些古老民族，当年生活在大、小相岭周边，汉源便是笮都所在。至于汉武帝设置的沈黎郡，辖青衣江、大渡河、金沙江广宽疆域，郡治在笮都故地瓮缸坪，更让汉源的行政权力空前绝后。
道路通，则财源旺盛，笮都气象不凡。
掉头远眺桃坪墓葬群，恰与麦坪遗址隔大渡河相望。古冢百余座，揭示了笮都的昨天。
笮人尽得丝路之利。寻常人等，尚可养家糊口；富贵人家，拥有大量财富。仅仅一座汉代古墓，出土的器物就足以令人惊叹：硕大的三足盘，华贵的博山炉，无不完好如初，诱人的铜绿昭示岁月沧桑；大量的铜钱，精致的琥珀、紫水晶，彰显主人的富有。
三
号角高亢，军旗猎猎，唐王朝挥戈大相岭。为拱卫成都，保西南平安，王师击退土蕃、南诏军队，收服黎州。这黎州，唐时汉源故地，治所设清溪。
领军统帅、西川节度使韦臬审时度势，除加固清溪城垣外，还在富林筑要冲城，三交筑三碉城，又屯兵清溪关，遥相呼应，攻防兼备。同时，对顽敌施不同策略，遣使招抚南诏，于清溪关和要冲城重挫土蕃，战功卓著。
雄踞大相岭，虎视大渡河，清溪城据险而筑，扼西南入巴蜀要冲，人称古道“小潼关”。西通土蕃，南连南诏，北上中原，清溪成贸易和转运中心，大量物质在此聚散。
最早的清溪城墙，传说诸葛亮所建。有史料佐证的，则是唐开元初，剑南道使陆象先奏准唐玄宗后，依山临渊用泥土筑墙，抵御来犯之敌。韦臬驻节清溪，土墙再次加固。而规模宏大的改建，始于明洪武年间，古城由此焕然一新：城门耸立，壕沟深挖，泥土换砖石，城墙高达二丈七；四道城门，取名省耕、通化、阜财、武安，寓意深远；城区广大，人口众多，绕城一圈达九里。
尽兴游古城，九街十八巷纵横交错，马市、牛市生意兴隆。沿途可见店铺林立，人流熙来攘往，吆喝声不绝于耳。南诏的商人，使劲兜售玛瑙翡翠，珊瑚象牙；吐蕃的商人，放声叫卖虫草贝母，豹皮麝香；内地的商人，殷勤推销锦缎丝绸，青瓷紫砂。精明如清溪人，得天时地利人和，开店铺做生意，来者是客，酒馆、茶肆、客栈喧哗一片。
古城衙门众多，从郡守到知州再到知县，从文武衙门一直到大小营盘。即便唐朝重臣韦臬、李德裕和南宋抗金名将虞允文，也开府设衙，于清溪颇多建树。
古城文化荟萃，相通相融。文庙占地广阔，建筑气势宏大；崇林寺、永兴寺、川主寺钟磬齐鸣，佛号不绝；关帝庙崇义求财，终年香烟缭绕；武侯祠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城隍庙阴森，告世人善恶有报……
更有琅琅读书声，萦绕古城，回旋古道，引领新气象。循声城东川主岗，迎面风光秀美，依山峦傍溪流，几株梨花掩映处，隐现玉渊书院。
书院得名，盖因此地石缝空隙，终年清泉流淌，形成丈许小池，人呼玉渊灵泉，名列汉源八景。泉旁，竖南宋古碑一通，刻“玉渊”二字，笔力遒劲。另附跋文数行，记载玉渊书院由来。
中国的书院，初始唐朝，宋代推崇儒学，各地学风渐盛， 四川办有书院三十一所。宋宁宗开禧元年（一二○五年），黎州开风气之先，兴办玉渊书院，庚即又添海棠书院、崃山书院。那海棠书院也有来由。出城北五里，有海棠池，周边遍植海棠，中构摇香亭， 为韦臬当年所建。春秋闲暇，韦臬常聚宾朋于此，品茗赏花，饮酒赋诗，成一段佳话。后人仰慕先贤，旧址改书院。
众书院广揽各民族学子，传授《大学》、《论语》、《中庸》、《孟子》诸多儒家经典，当然还有程朱理学。文以化人，文以载道。开办书院，教化一方民众，这于万里古道，算得开天辟地的大事。大相山那边，天下知闻的邛州鹤山书院，南宋著名学者、理学家魏了翁创建，也晚好些年。
四
风声雨声读书声中，缓缓走来杨升庵。这位明朝四川唯一的状元公，因“大礼议”之争，获罪朝延，发配云南，多次行走古道。
小住清溪，乘兴而游，岂可无诗哉！感叹清溪虽远离中原，却也古风蔚然，杨升庵即兴吟出“沈黎汉源古，严道蜀关遥”；街市繁华，民风淳厚，自是言由心生，放声高歌“我行再经此，感慨一长谣”。
也不知当年古道，杨状元有否听到背夫山歌。我的脑海里，此刻满是背夫歌声激荡，吼得个山呼水应。不同于学子们的吟咏诵读，杨升庵的雕琢委婉，那山歌源自草根，激昂豪放，且又直白坦荡。
宋朝伊始，藏族同胞不可或缺的边茶，由官府龚断经营。从清溪到飞越岭，二百里川藏茶马古道穿越汉源，产于雅安的南路边茶，由此入藏。
每年数百万斤边茶，且看千年背夫，负重蹒跚走来。
背夫队伍松散组合，多为亲威朋友、左邻右舍，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称之一朋人。至关紧要是掌拐师，算作一朋人中的头；普通背夫谓伙计，其中有少数女的；学徒多年纪幼小，俗称小老幺。
口唱山歌，背驮茶包，掌拐师打头，一路行来一路歌，道尽酸甜苦辣。悲怆的有：背子好背路难行，能变畜生不变人；吃过多少凉茶饭，睡过多少硬板床。轻松的有：你有山歌快快来，我有文章对秀才；不唱山歌冷飕飕，唱起歌来闹九洲。行路的有：掌拐掌得匀，后面跟着一弯人；拐子敲三下，后面晓得歇一下。地名的有：出门就是桅杆坝，老君坡坡难得爬；爬上官顶歇一下，马刨石才把拐子挂；大湾头豆花烂渣渣，高桥过去宿马家；丁字坪、三交坪，含泥沟店子要抢人；头道桥才把筒筒打，二道桥就把筋斗挞；三道桥花生抓一把，伏龙寺烧酒下麻花……
最苦大相岭，那九倒拐、二十四盘，峭壁悬崖间，古道盘曲若蛇，无数行人迂回其间，似蚂蚁绕石磨旋转。身临其景，背夫口唱感言：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打闪。杨升庵不然，触景情生，一句“凌竞磨旋蚁，屈曲陈盘蛇”，尽道凶险和艰辛。果亲王更在《登相岭口占》中，放言吟出“古人不朽名，千载如斯水”。这位乾隆皇帝的十七弟，当年奉旨进藏归来，沿途代天子巡牧军政。寒冬季节大相岭，观群山苍茫，溪水激荡，感慨古道沧桑，追思古人功绩与山水永存。
古人渐远，古道渐隐，古笮都梨花满山遍野，换了人间。
放眼湖畔周遭，广厦林立，大坝巍然，铁路、公路、高速通道纵横交错，火车、汽车来往穿梭，气象万千亘古未见。汽笛长鸣喇叭清脆，恰似大地飞歌，咏赞古老汉源开新篇！
〔责任编辑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