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利斯在想什么?
一对“廉价快乐分子”
H从雅典奥运会采访回来就给我来了电话。这回她提议到巴黎5区的“花神咖啡馆”神聊。
有点异常。她语调的云团中,撒了二氧化碳干冰,冷冷的,要降雨。
还有一个蹊跷。以往我们兴致一来,都是约在塞纳河边的咖啡馆神侃胡聊的。看着河水说话,会沾上水灵灵的灵性。譬如,有一次我用豪华形容词夸赞H她写的一篇专访,就是对那位得了睾丸癌还能六连冠荣获环法自行车赛冠军的美国硬汉的专访,H自认为写得不怎么样,她脱口而出:“笨蛋还有比他更笨的笨蛋为他喝彩!”哈,听这妙语多水灵,既谦虚又损人还幽默!又如,有一次她乐呵呵地贬我尽说些废话,我马上获得灵感:“感谢你的攻击,让我发现了一个‘废话定理’:两人在一起说废话所获得的开心度越高,其两者的缘分越浓;如果两者是异性,那是情缘;如果是同性,那是朋缘。”没想到我这随口说的水灵灵的妙语,弄得我们俩有几分钟很不自在,都向河水看去。好在快乐的废话全都撒在塞纳河的流水上了,漂去大西洋化入了浩淼中。幽远。混沌。散逸。
总而言之,以往只要一小杯(喝烈性酒所用的那号最小的酒杯)巴黎咖啡,足以让我们享受几个小时的由废话所营造的“廉价快乐”。我们是天生一对的“廉价快乐分子”。就是这个“廉价快乐”的共同嗜好——巴尔扎克称“嗜好是快感的升华”,升华出了我们相识多年来经常会面胡扯的理由。
这次相约在大马路旁的花神咖啡馆,正是当年萨特、西蒙波娃等存在主义哲学家们饶舌的地方。
H是什么用意呢?
“古奥运本是为了战争”的惊世危言
今天H居然迟到了半小时,对记者职业的人来说实属罕见。解释是出门前得悉一位受伤的运动员朋友住院了,看了很心疼,实在不忍马上离去,因此耽误了。
H拿出一件从雅典买回来的小礼物,古希腊六大雕塑家之一的里希珀斯所雕的大力神、体育之神《赫尔克利斯》,摆在我面前。
“这个肌肉里藏着核能量的超人我很喜欢,谢了!”我说,“哎,你这次采访的雅典奥运会有两个空前:一是把地球上60亿人中的40亿都折腾得废寝忘食、狂呼乱叫,十多天中都在提着心过日子;二是从国际奥委会主席到世界各国的传媒,都在激赏体育终于回归到了原汁原汤的古希腊奥运精神。我想,这回你的话题准会像维苏威火山喷发了,哇,我得赶快逃离庞贝城,不然准会被你聊死。”
“你说这次雅典奥运会回归到了古希腊奥运精神?”H失去了往日比蒙娜丽莎微笑夸大一倍的常态神情,问话很是尖硬。
“难道不是?”我反问。
“你问问你面前的赫尔克利斯,他在想什么?”
故弄什么玄虚!
我干脆来个断然否定:“赫尔克利斯什么也没想,他是故作沉思态。证据很简单:无论是古希腊体育运动员的大量雕像,还是现代汗牛充栋的体育大明星的摄影作品,哪个不是抓住运动员巨力迸发的那一瞬间形象?什么时候见过像他那样的沉思状?沉思,请看罗丹雕塑的《地狱之门》上的‘沉思者’,那才是坐在地狱之门上的哲学家的专利。身体肌肉特别发达的人,其‘思想肌肉’就赢弱,反之亦然。奥运会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远、更强,什么时候提倡过更思?赫尔克利斯是想而无思,乃是故作沉思。”
她一点也不加幽默调料就一本正经地反击回来,说,里希珀斯雕出体育之神的沉思,正是他最脱俗的亘古独一的原创性之所在。
接着H居高临下:“看来只有我来告诉你了。赫尔克利斯首先在想在问:奥运会冠军头上戴的橄榄枝桂冠是和平的象征吗?换句话说,奥运精神的精髓真的是为了和平吗?胡说!”
奥运会的和平精神是胡说?这太“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我反驳:“不,赫尔克利斯在想,资深体育记者H说出违反常识的话才是胡说。有则幽默: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则看着尼采的遗体说,尼采才死了呢。同理,不是别人胡说,你才在胡说呢。等等,你自己的文章就鼓吹过——”
我从包里拿出她近来发表的一篇报导念起来:“古希腊奥运会创始人伊图斯,与斯巴达立法者利库尔戈斯,还有皮沙城邦执政官克莱奥森斯,订立了著名的‘神圣休战条约’。条约规定,在奥运比赛期间,即使是正在交战中的城邦也要无条件的停战,而且不得加害于参加比赛的运动员和观众;运动员、亲属、教练员都要在宙斯的神像前宣誓,遵守规则和友好相处。延续了1168年的古奥运会,都遵循了这个停战规矩,这就是奥运会的和平灵魂。”
我放下报纸语义双关地调侃:“你老兄今天怎么把灵魂给丢了?”
我又接着往下念:“根据古奥运会的‘神圣休战条约’,很多国家发起签署一个文件:今后在奥运会期间,世界各国要像古希腊各城邦一样无条件停战。这是本届奥运会回归古奥运精神的最有意义的事件之一。”我再次放下报纸问:“你今天怎么患上了自残癖?”
H对我的逗乐一点没有回应,还是板着面孔地问:“这个协议最后签成了吗?”
“没有,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当今世界最喜欢打仗、最会打仗的美国拒签,所以这支回归奥运精神的圣火刚点着就被灭了,对吗?。”
“对,不过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美国拒签是完全意料中的事,”我说,“当今美国是何等国家?它已经伟大到了一国顶万国、一句顶万句的境界了。凡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而只仅仅对人类有利的条约都不签,例如,绝大部分国家已经签署的挽救地球变暖灾变的《京都协议》它拒签,戴安娜煞费苦心奔波促成的《反地雷公约》它不签,还有什么禁止生物武器条约、全面禁止核武器条约都置之不理,即使签了的美俄导弹防御协议,它觉得不符合美国当下利益就理直气壮地撕毁了,甚至联合国会费它都可故意拖欠不交而作为要挟国际社会的筹码……,这一切全世界只能干瞪眼。你知道这是什么机制让美国获得这等盖世气派的吗?是民主理论中的一条基本原理: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由于这条原理,奋斗出了权力制衡的美国民主制;同样是这条原理,当美国在国际事务中上升到了独大之后,即获得了没有制衡的绝对权力之后,它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就有了绝对腐败的非凡气派。”
哇,没想到今天我又迸出了一句水灵灵的妙语??不管谁当总统,美国的绝对国际权力,必然导致美国追求国家利益独大的绝对腐败。
H面对我的沾沾自喜却冷冷地说:“我看了赫尔克利斯的沉思状悟到,美国拒签奥运会停战协议不是绝对腐败,而是拒绝伪善,回归到了奥运的本真。古希腊奥运会的本真宗旨是为了战争。”
“你,你说什么?”我更吃惊了。
H今天的神情真的是基因突变了,变得似萨特或西蒙波娃那样的哲学式的?她接着从干涸的历史书卷里,编码出一条失去了水灵灵的推理语链:
“在我走访奥运会发源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奥林匹亚体育圣地——之前,我从来都没怀疑过奥运倡导和平的公理。
“可是,我到那里看了原始奥运遗址,看了博物馆,一天晚上,在宾馆里对着我要送给你的《赫尔克利斯》发呆,突然冒出了一个顿悟:原始奥运会的内蕴宗旨,是为了通过军事体育比赛,训练出更快、更高、更远、更强的战士。毫无疑问,奥运会在骨子里头是为了战争。
“我开始把这个顿悟逻辑化,证明古奥运会确实是直接为征战准备强大膂力的兵员。
“公元前12世纪,希腊北部落后的蛮族多里亚人南下,一举消灭了古希腊南部两个辉煌的文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文明和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造成了500年的‘文化黑暗期’。
“多里亚人之所以能横扫千军,奥秘是发明了军事体育。部族全体男人从不从事生产(农业、手工业等活计,全部由俘虏、奴隶承担),一生专职进行格斗、快跑、掷铁饼、投标枪、架战车等军事训练,浑身鼓凸着钢铁般的肌肉,自称是大力神、体育之神赫尔克利斯的后裔。
“多里亚人中的强中之强是斯巴达人。斯巴达人把军事体育推到了极端。每个出生的婴儿,都要用烈酒洗澡。如果发生抽风或者失去知觉,就让他死去。即使是过了这一关的婴儿,还要抱到长老那里去接受体检,如果长老说不健康,就得抛到山谷的弃婴场去。他们认为,健康的婴儿才能成为未来强悍的战士。男孩7岁就要离家过集体军营生活。这时就配有专门教练教孩子格斗。每个男孩在每年的宗教节日时,要接受一次鞭笞,打得浑身血痕而不能求饶喊叫,以训练孩子的忍耐力。12岁后参加少年队,军事体育的强度和残酷度跟着上升一级。此外,还加了在野外严酷条件下的极限求生训练。如果有男孩在相互搏斗的比赛中被打伤或被打死,无人理睬,因为弱者在斯巴达战士中没有地位,输了还不如死去好。从20岁到60岁的男人都是战士,要为斯巴达城邦国出生入死。因此斯巴达战士所向披靡。
“古希腊有200多个城邦国,它们意识到,要想不被灭亡,就得效尤斯巴达人。这样,军事体育就成了每个城邦的立国之本,在全希腊蔚然成风。
“在奥林匹亚圣山下的奥林匹亚村,有最高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的神庙。每年78月,全希腊都要到此举行祭奠。在这活动中,自发加进了竞技比赛的活动,非常吸引人、非常激动人。到了公元前9世纪,伊利斯城邦执政官伊菲图斯(Iphitus),把这个宗教性的竞技活动,改为全伯罗奔尼撒的体育竞赛,并规定每四年举行一次。这就成了奥运会的雏形。以后,这个伯罗奔尼撒半岛比赛,渐渐扩大成全希腊各城邦的竞赛,取名为奥林匹克运动会。举行第一届奥运会的时间是公元前776年。
“哲学家柏拉图不是多里亚人,是雅典人,可他这位理智型的书生,在年轻的时候都参加过角斗比赛并获胜。柏拉图在他写的《理想国》里规定,12~17岁儿童都要进体育学校,接受赛跑、铁饼、标枪和角斗等军事体育训练。他到70岁高龄了,还去奥林匹亚村观看奥运会的比赛。由此可见军事体育在全希腊风行的程度。
“为什么古奥运会的运动员全是男性?因为男性是战士。为什么奥运会的比赛项目全是当时的军事项目?因为体育训练是为了准备打仗的壮丁。为什么运动员全都要脱光了比赛?因为观众要看战士肌肉发达的程度,肌肉即力量、肌肉即国力。
“打仗是男人的事,延续一千多年的古奥运会从来没有女人参加比赛。因为男人都脱光了比赛,所以禁止女人观看奥运会。如果有女人偷看,一旦被发现,就要把她扔到山崖下摔死。有一次奥运会,有位妇女假扮男装混了进去,在她为亲人获得冠军而忘形欢呼时,其女人声音被一旁的人识破了。奥运会管理者决定要把她处死。可是,这届奥运会中她有几位亲人都得了冠军,这些国家英雄出来护卫她,没法子,只好作罢。奥运会为了避免再发生此等事情,发布了一条新规定:以后的奥运会观众看比赛也要脱光,以防女人再乔扮男装混入。”
“哈哈,古奥运会上还有这等有趣的花絮?”我打断她的话。呵,总算从她长篇干涸的话语中,吸到了一滴水分,趁此享受了一下久违的对谈快乐。
可今天的H,这位多年廉价快乐的对话伙伴,却不和我同乐了,还是像进行博士论文答辩那样继续她的滔滔不绝:
“战场上常胜的斯巴达人,在奥运会上也是常胜者。历史记载,在一个多世纪的历届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其五项全能的冠军几乎为斯巴达人所包揽。斯巴达运动员吉波斯奋在公元前624~前608年间5次获摔跤冠军。斯巴达人的强大国力与体育冠军数的相关性,宣示了三个古希腊等式:
体育冠军数=国防实力;
体育冠军=国家英雄;
体育强国=军事强国。
“因为这三个等式,产生了全世界古文明中所绝无仅有的对体育冠军的无限崇拜。这个崇拜首先是国家行为。
“要雕塑家为冠军雕运动塑像,摆放进神庙里,和神像一起受万众瞻仰。例如米隆雕塑的《掷铁饼者》就是供在神庙里的铁饼冠军雕像。
“要音乐家为冠军写颂歌,让大众唱颂。当时还没有发明记谱法,乐曲全都失传了。但根据柏拉图著作的记述,古希腊音乐已经有了调式,是单声部的、一字一音的,其冠军颂歌是‘尚武的’雄壮之歌。
“要诗人为冠军写颂诗,在奥运会上朗诵。例如,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罗斯就为了礼赞比赛优胜者而写出了著名的作于公元前498~前446年间的《竞技胜利者颂》(Eninicia)的颂诗。全诗共4卷44首。4卷分别题为《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皮西安竞技胜利者颂》、《地峡竞技胜利者颂》和《尼米安竞技胜利者颂》。这些颂诗开篇先说明冠军被赞颂的原因,接着引用与冠军故乡或其先人有关的神话传说,最后把冠军推到了神的高位。
“我冥思了这些历史记载,然后再看《赫尔克利斯》,立即感悟到他在想什么了。崇拜冠军的古希腊人都心知肚明,今天体育场上的运动健将,明天就是战场上攻城掠地的英雄。古希腊奥运会的滥觞,源于征战的需要。无论其内在目的还是客观效果,都是在强化各城邦的战争机器。奥运会的暂时停战条约,不过是为了让各城邦的代表能正常比赛。比赛完了各城邦间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一直打到各城邦国众败俱伤,被北方的马其顿人顺利入侵而全歼。
“你说,我们今天再来签订一个奥运会期间停战协议是不是虚伪?古奥运会根本没有和平象征的符号意义,你还回归什么?发明‘斩首行动’战术、力求速战速决的美国人,怎么可能签?”
她的手机响了,不得不中断她的“惊世危言”。
我的插科打诨——奥运是人体艺术之父
为了不吵了他人,H到户外去听电话了。
我倏然滋生出一片轻松感。咳,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听她发表过这么一大套一长串硬邦邦的高论,实在有点受不了。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旁边标有萨特座位的那个位子是空的。哈,连萨特都被吓跑了!
我承认驳不倒她,但不中听,很刺耳。体育已是同时能激活几十亿人巨大激情和崇高感能量的、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人类头号宠物,怎么可以这样挖它的老底?
她回来了,脸色更加阴晦。
我怕她再发宏论,决定先发制人,以扭转今天憋闷死人的气氛。我抢着说:“借老兄的话题,我也来问问你,赫尔克利斯在想什么?”
H阻止我:“我有要紧话——”
“我刚才看了赫尔克利斯一眼,心有灵犀,忽然听到他要问你:几大古文明中为什么只有古希腊有人体雕塑?在远古的生殖崇拜期,世界各地都有突出表现性器官的男女裸体雕像;可是到了新石器时代之后,各古文明的人像雕塑都穿上衣服了,唯独古希腊的神像和人像都是裸体的脱衣秀,为什么?”
这个问题H有点兴趣,随口答道:“前面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古希腊首创对体育冠军的无限崇拜,要给奥运冠军雕像以让万众瞻仰风采,而冠军比赛时是脱光了的,当然雕像不可能穿上衣服。古希腊的神,譬如这个体育之神赫尔克利斯,还有日神阿波罗等等,都是以奥运冠军为模特儿雕塑的,所以神也跟着成了脱衣秀。”
“可是,你刚才也绘神绘色地说,绵延一千多年古希腊奥运会,绝对禁止女人参加和观看,当然就绝对没有女冠军,为什么还会有巴黎罗浮宫里镇馆之宝的古希腊裸体维纳斯呢?”
H被我问住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霸占话语权了:
“哈,你呀,超出体育就不灵光了。
“电脑要不被黑客攻破染上病毒,软件要经常打补丁;要使你的答案不被艺术史权威黑客袭击,还得请我这个开过《东西方美学对视》课程的客座教授来为你打补丁。
“你能从你的‘奥运为战争’的怪论论据中,举一反三地推理出了古希腊人体雕塑发祥于古希腊对奥运冠军的崇拜,我很惊叹。没想到你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古希腊男裸体雕塑在公元前7世纪的古风期出现,就在奥运会开创之后的几十年,说男人体源自奥运冠军这在历史年代上很吻合。然而,女裸体雕塑却滞后了300年,要到后古典期的公元前4世纪才出现。那时在雅典出了一位敢于为天下先的大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活动于前370~前330年),是他第一个雕出了女裸体神像《尼多斯的阿佛洛迪特(罗马语称维纳斯)》。
“可惜原作已失,现存梵蒂冈博物馆的是罗马时期的摹制品。裸体的美神阿佛洛狄忒把脱下的衣服放在一旁的石瓶上,正预备举步入海沐浴;她的身体重心放在右腿上,全身形成极其优美的S曲线,她似欲行又止,略显羞怯之态,女性的温柔、妩媚和雍容风度刻画尽致。”
“普拉克西特列斯首创女人体,这和奥运会毫不沾边,这算什么补丁?”H语带反讽。
“不,女人体也超链接到了奥运会。请看这根链条:男奥运冠军雕像在古风期脱光→(突破)男神像以奥运冠军为模特儿在古典期脱光→(再突破)既然男神能脱光,为什么女神不能脱光?于是普拉克西特列斯理由十足地雕出了第一个脱光了的女神雕像维纳斯。至于罗浮宫里脱光了的米洛岛维纳斯,那是后来者,比普拉克西特列斯要晚两个世纪了。”
“嗯,这个补丁还不错!”
“何止不错!赫尔克利斯给你我打了100分!”
“算了算了,低智商的100分。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且慢,这可不是低智商!历代大教授们编的艺术教科书,哪一本不是说古希腊登峰造极的人体雕塑是古希腊人的人本主义理念‘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感性显现,是古希腊人精微的艺术视觉发现了人体的大美?你我的‘奥运冠军脱光比赛才发祥了古希腊男女人体雕塑’的理论,足以让千年艺术史权威难堪。你说,咱们能不春风得意一回吗?”
“还是把自吹自擂打住吧!”
“不能,赫尔克利斯还不让我打住,他让我加一个更有想象力的补丁,古希腊不穿衣服的雕塑不正常,是不符合‘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另类艺术。”
“你想胡扯些什么呀?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H不耐烦了。
“等等,听我把话说完。古人类学的考古证实,直立的南方猿人,全身还有很密很长的毛,可是到了200万年前的智人,身上的一身厚毛就进化没了,只留下了稀而短的汗毛。这太不可思议了!200万年前,正是地球的冰河期啊,很冷,怎么把一身毛给进化没了呢?同时期的猩猩、黑猩猩都没有掉毛啊!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已经会打猎的智人,在剥皮吃掉野兽肉之后,发现兽皮可以裹在身上御寒,到天热的时候又可以随心所欲地脱掉,这绝对比自己的体毛来得优越。久而久之,优胜劣汰,人的体毛就被可穿可脱的衣物淘汰掉了。这就是说,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特征之一,就是穿衣服。穿上是人的正常态,脱光是另类态。因此,人类在石器时代生殖崇拜期之后的各大古文明,其正常态的人像艺术(雕塑和绘画),全都穿上衣服了(只有印度教、佛教中的极其个别的神,因为特别的教义而使得夜叉的雕塑是全裸的)。别看古希腊人体雕塑是世界艺术史上的顶级瑰宝,但它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常态。
“同理,当代欧洲人闹腾了很多年的天体营怎么也成不了气候。譬如在法国蓝色海岸盛夏所开的天体营里,男女老少个个一丝不挂,互相观摩‘人体美’。明明是返祖到南方猿人那里去了,可偏说是突进到了最‘前卫’。然而,你前卫却没法再长回猿人老祖宗那身毛。只要天凉那么一点,还得穿上衣服回到常态,不然就会要了你的‘前卫性命’。
“哎,没想到我们这么胡扯一通,还扯出了一个空前鲜活的艺术考古理论:古希腊奥运会是人体艺术之父!哈哈……”
可H——和我派对的“廉价的快乐分子”,还是乐不起来!今天她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她的话音里依然是撒了二氧化碳干冰,冰冷:“你说得有理,古奥运造就了一枝独秀、登峰造极的古希腊人体雕塑艺术;可是我说,现代奥运却造就了人体的严重自残!”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了看萨特座位,发出感慨:“萨特说,存在是荒谬的;我看最荒谬的存在莫过于奥运会了。”
一对“反人类的犯罪分子”
她很烦闷,要我坐她的车陪她出去转转。
倒霉,她刚才迟到,慌忙停车停错了位置,前窗玻璃上已压着交通警察留下的罚款单。既破小财,还添乱(要花时间去交罚款)。她的神情近乎忧郁症症状了。
H在车上告诉我,她刚才接的是报社同事的电话。同事告诉她,她这两天休假期间,报社接到很多读者的电话和收到读者几百个电子邮件,都在激烈批评她发表的《赫尔克利斯在想什么》那篇奥运评论。H说,她的文章的内容就是刚才在花神咖啡馆对我讲过的,古奥运是直接为战争服务的,所谓回归到古希腊奥运的和平精神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古代冷兵器时代,战争胜负决定于全体战士人体力量的总和,体育确实与战争胜利密切相关;到了热兵器时代、特别是今天的电子信息战时代,体育与战争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可人类还是像古希腊人那样,热狂地把奥运冠军奉为国家英雄,把金牌数当作国力,这不恰恰又在执着地延续着古奥运的战争精神基因吗?
我揶揄她:“这下你可惨了!你那反奥运会的异端邪说,对我说说无碍,至多得罪我一个;可你写成文章发表出去就犯下‘反人类罪’啦!你反了40亿激情收看雅典奥运会的人,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感情是什么?乃是不喜欢辩论什么道理的情绪。因此,不管你这个‘资深’深到旁征博引、言之凿凿,起码40亿人会把你当作与南斯拉夫前总统米洛塞维奇一样的反人类罪犯,把你扭送到海牙国际法庭去!”
H没有接话,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巷停了下来,说:“到吕德斯剧场去坐坐吧,那里安静又透气。”
吕德斯剧场?我在巴黎住了那么多年,耳闻过在巴黎5区有个古罗马人占领时期建造的吕德斯露天角斗场。好像是19世纪中叶修路时才被挖掘了出来。多亏大文豪雨果大声呼吁整建,才作为古文化遗址保存了下来。可我从来没去过。好,走!
她领着我走到吕德斯圆形角斗场的最高处,在当年罗马总督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环视四周,当然没法和罗马的大斗兽场媲美,可也能容纳一万多人。三十多层石砌梯形座位,围着中间最低处的一个圆形沙地,那是当年人斗人、人斗兽的表演舞台。
我逗H,还是想她开心一点,说,我感觉回到了公元2世纪的巴黎(那时罗马人叫吕德斯),听到下面角斗士的厮杀声,听到一万多观众一波又一波的喧嚣。一位角斗士被刺破腹部而倒下了,观众疯狂地呼叫:“杀死他!杀死他!”取胜的角斗士正在仰头看着你这个女巫,你如果把大拇指朝下一指,取胜者就会立即杀死角斗士。
“喂,女巫,你的大姆指此刻决定是朝下还是朝上?”我继续和她寻开心。
“古罗马人消灭了古希腊人开创的奥运会。他们把体育比赛变成了最残忍的观赏节目,”H完全答非所问,“其实我们今天看奥运比赛何尝不是如此?性质和古罗马人一样,也是在观赏残忍,在看运动员长期自残的残忍果实。”
我愕然,听不懂她说的话,愣愣地看着她。
H沉默了片刻,又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惊人之语:“我想辞职不做体育记者了。”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开什么玩笑!”我说。
她说她当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交了很多世界各国的运动员朋友,对他们最强烈的印象是“纸老虎”:最健壮魁梧的外表,包装着千痛百伤的非健康的内在。
“我和你约会之前,去医院看了我的好朋友玛赫雅娜,真是惨不忍睹啊!”
H对我细说缘由。
她和玛赫雅娜是在尼罗河游轮上度假时相识的。玛赫雅娜当时在法国柔道队,还没出道,默默无闻。过了两年,19岁的玛赫雅娜成了一匹黑马,一跃拿到了奥运会的银牌。H为她写了篇专访,称她是有运动天才的未来之星,是编织大众明日之梦的造梦者。为了明日的金牌,教练给她进行人体极限的大运动量训练。半年下来少女满身伤痛,常常半夜痛醒顾不得礼仪而给H打电话诉苦。在电话里她失声痛哭,一会儿说自己对柔道非常着迷,一会儿又大骂教练是“慢性杀人的恶魔”。有一次腰骨被摔伤了,不得不停止一段训练。在养伤将结束的一个周末,她开车带着在巴黎大学学金融专业的男友,去卢瓦河有浪漫故事的古堡“贵族两天”。谁知途中不知怎么扭了一下,腰伤突然发作,车子失控冲出了高速路……。男友丢了性命,她未满20岁就两腿瘫痪永远坐上了轮椅,这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灵与肉的伤痛啊!
“你知道玛赫雅娜这一次为什么住院吗?”H问完又自答,“又是大运动量训练受伤!右手严重骨折,连神经都被弄断了,还断了两根肋骨。失去了双腿之后的她又失去了右手!”
我不解:“你不是说她永远坐上了轮椅了吗?怎么还可能大运动量训练?”
H叹了口长气,说,玛赫雅娜离不开体育,凭她的超级意志,又争得加入了法国残疾人运动队。她选择了举重。残疾人举重是躺着举的。当残疾运动员举起杠铃时,两端有两个保护者,如果举不起来当杠铃压下时,保护者立即在两头托住,不会压到运动员身上。可是什么都有意外,就在玛赫雅娜又向世界纪录冲击时,她没有能举起来,杠铃重重摔落下来,而右边的那个保护者偏偏又失手,倾斜的杠铃打下来,把她的右臂折成三截,还打断了两根肋骨!
H的眼圈红了,她赶忙拿出手巾纸擦掉涌流的眼泪。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默许久后H自言自语:“不错,体育对于大众来说,非常有益健康。可是体育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是漫长、持续的对健康的自残。我认识的世界各国许多体育名将,没有听说过有一位是没伤的。踢足球的断了鼻梁,举重的椎间盘滑动,田径赛跑的其膝盖磨损提前20年进入老年,拳击的脑震荡,一级方程式车赛那简直就是高几率的死亡比赛……。过去古罗马人观赏的是人和人、人和猛兽间的互相残杀;现在我们在奥运会上观赏的是运动员由长期自残所浇灌出来的苦果。这不都是在欣赏残忍吗?
“我不愿意、再也不忍心去赞美玛赫雅娜那样的自残苦果了。所以,我今天走出病房那一刻就决定要辞职了。”
我劝说:“你是不是太情绪化了?辞职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体育比赛规则在不断改进,体育设施也在科技进步中不断完善,这不是在尽量减少运动员的危险吗?我认为你应该鼓吹体育变革,而不是辞职。”
“不,有一个体育的根本规则是不可能更改的,而这个规则恰恰是运动员必然要自残的宿命。”
我耸肩摊手,表示不以为然。
她接连问了我一串问题,只要我回答“是”或“不是”。
她问:“体育的根本规则是比赛,是不是?”
“是。”
“每次比赛都要记载下本项目的纪录,例如百米短跑的最新纪录等,是不是?”
“是。”
“运动员的比赛不仅要赢对手,而且要突破前人纪录,是不是?”
“是。”
“要突破前人纪录的根本办法是,比前人增加更大的运动量,是不是?”
“不一定,你可以加强科学训练呀。”
“所谓科学训练只是提高一点同等运动量训练的效率而已,而加大运动训练量才是根本,是不是?”
“这——可以说是吧。”
“要突破纪录,就得加大运动量;不断提高的世界纪录,逼着不断加大运动量训练;这个无限循环的结果,一定会导致运动量超人体负荷,是不是?”
“可能。”
“不是回答‘可能’,而是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长期超体能极限的训练,必然会导致运动员伤残,是不是?”
我不吭声了。
可她还不罢休:“体能的支付已到极限,每次比赛只是在争夺仅差零点零几秒的胜利。为了赢得对手,为了突破世界纪录,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一些运动员就去寻求旁门左道,服用能暂时激发更大体能的而被奥运会明令禁止的禁药。雅典奥运会的东道国是希腊,本应该做遵守他们祖先发明的体育公平竞争的表率,可希腊运动员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发生了多起服用禁药的大丑闻,弄得希腊奥委会主席提出引咎辞职。反禁药和反贪污一样,屡禁屡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服用禁药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运动员对自己人体进行更严重的自残!我们坐在这个古罗马角斗场里,马上会遥想到罗马人的无比残忍,独裁者克拉苏为了过生日,就出动了800个奴隶和上千头猛兽在罗马大斗兽场相互残杀;可是有谁会去想,今天全世界残酷自残致病甚至致死的职业运动员,远远超过古罗马角斗死的奴隶?有谁听到玛赫雅娜在病床上残上加残的呻吟?”
我听了H这番连赫尔利里斯也沉思不出来的动容话语,再也没法和她逗乐了。我被她的观点激活,不由自主地走入了她的思索,把她的感性叙述抽象出了一个观点:“真的,你的叙述太耐人寻味了:是体育合乎目的性逻辑规则,导致了反目的。”
“继续说下去,愿闻其详。”
“你刚才说,古希腊人为了求得健壮的体魄,发明出了一套达到这个目的的体育逻辑规则,即,公平地进行体能比赛,并且记下比赛的纪录。这些合乎目的性的规则,马上逻辑地运转起来:突破前人运动训练量→才能突破前人纪录→再突破创造新纪录人的训练量→再创新纪录……’,如此合乎目的性地运转到了今天,使得每项运动的训练量超出了人体的极限。这时,体育就出现了反目的:运动员的训练就是自残,结果是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普遍的反健康。概括起来一句话,那就是:合乎健康目的性的体育规则,自己运行出了反健康的反目的。好像艺术发展也是如此。艺术要提升必须创新,这是不证自明的公理。为了这个目的,逻辑推理出了一条规则:只有超越或颠覆前辈艺术家的创造,才能推陈出新。‘颠覆→创新→再颠覆→再创新……”的逻辑运行,一直到今天,你我在世界艺术之都的巴黎处处可闻可见艺术的反目的景观:毕加索说,创造乃是破坏的总和,没有规则就是规则;因此,当下没有受过任何艺术专业训练的阿猫阿狗全都能成为红极一时的‘素人艺术家’,任何工业废品和生活垃圾都可称之为现代或后现代艺术的杰作。这样,艺术不是在合乎目的性地不断提升,而是在反目的性地不断沉降。”
“说得很棒!”H亢奋起来。
“谢谢。可是,你的辞职能阻遏玛赫雅娜等千千万万人运动员自残吗?自残不是运动员的专利。你们女人,明明体验到穿高跟鞋是对脚的严重自残,可女人们依旧趋之若鹜,无怨无悔。人人皆知抽烟是会致命的自残,可世界仍然有几十亿烟民。对人这个物种来说,核武器是灭绝性的顶级自残,可世界越来越多的国家,或明或暗地在已经可以消灭人类几十次的核当量之上,争着再创完全彻底毁灭人类物种的新高。……人的自残不仅幅度广阔而且源远流长,从原始部落发明文身那天起,就喜欢上自残了。当然,在生命界也有自残行为。例如,严冬来到之前树木会自残落叶以度过干旱和缺少阳光的冬季;壁虎在遇害时会自残掉一段尾巴而逃之夭夭;海参遇到天敌时会把内脏吐出去给敌人而丢局部保整体等等。生命界的自残是保全生命的智慧策略,而人类自残却是为了各种利益和观念而去残害生命;可人还好意思夸自己是惟一有理性的生命!——坏了,我这不是也被你教唆成反人类罪犯了?今天是怎么啦?一对廉价快乐分子,突变成了一对反人类的犯罪分子?”
H更加迷茫:“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辞职继续干?要我继续去鼓吹奥运会的崇高和平精神和敢于挑战人的极限的伟大拼搏精神?”
我哑然语塞,下意识地摆弄着H送给我的赫尔克利斯,看着他无声地问:喂,赫尔克利斯,你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