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外一篇)
优秀小说选本五十余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日本及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系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优秀小说奖。
上 阕
头些天整个世界好像还沉浸在阴雨连绵当中,每个人都跟挨了凄风冷雨的蹂躏似的,脸盘子全都像绣花绷子上的那一片圆白布,除了哀伤,再无任何表情可言。可今天后半晌,当大伙从牛首山墓地下葬归来,这种状况已悄然改变了。大人孩子身上的白孝衫,全都在坟前便脱掉了,孝帽子也不必再戴着,回到家后只是象征性地在胳膊上套了个黑袖箍,上面缝有白布制的“孝”字。
此刻,父亲、姑父、舅舅还有大表哥他们,都开始翘起二郎腿吸烟了,一连竟吸了两三根,跟开了大荤似的,烟屁股掷了一地,屋子里满是难闻的烟气。至于姑母、姨母还有母亲呢,也都在比赛着嗑瓜子,饱满的籽粒在女人雪白的门牙缝里啪啪作响,间或谝说着一桩小趣事,竟燃起了一星半点的笑声,尽管不很爽朗,却也能听得分明。一个个好像突然处在某个心照不宣的节日中,完全淡忘了头几日还痛哭流涕寻死觅活的情形。
上屋在院子的顶西头,过去爷爷奶奶长期住着。大约七八年前爷爷的肺气肿治不好先走了,就撇下奶奶孤孤单单一个人。他们就打发表弟搬过去跟奶奶同住,也好给老人做个伴,说是爷爷一个人在那边心慌,会时不时过来招惹奶奶,要带奶奶走,可是爷爷一看到这屋里有孙子陪着奶奶,就不好意思再来缠磨了。一早,出殡的队伍离开后,那扇深褐色的屋门就始终紧闭着。当两个人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进去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带着点儿紧张。门轴发出那种老迈腐朽的吱扭声,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腿脚全然不听使唤。迎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酽的香火气味,似乎是永远也挥之不去的丧调儿。倒不全是因为这里近来做过几日灵堂,最重要的是现在里面太孤清了,板壁都冒冷风,是那种人去楼空后的阒寂,脚步落下去时,似乎能听着悠长的回音。显然,上屋早有人细心打扫过,桌明几净,床铺叠摞得整齐利落,水泥地板上还有洒过水的湿痕。
他们随手将门闩上,互相交流了一下微妙的眼神,有些调皮地会心一笑。姨表姐弟之间迅速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两天的确太辛苦了,没日没夜地守灵、烧纸、磕头,尤其是让那些身穿道袍子的家伙不停指使着,一会儿焚香烧裱,一会儿三拜九叩,简直折腾得腰酸背痛了。昨晚又是下葬的前夜,阴阳们哇啦哇啦一口气念了大半夜的经文,还要在院里兴师动众地转什么麸子城,以陪亡人走完下葬前在阳世的最后一程。孝子孝孙们当然都得点灯熬夜陪同,木偶一般在院里用麸皮画好的城房中转来转去,后来统共也没睡上仨钟头,今儿一早又要全体出殡,一个个搞得睡眠严重不足。不管怎么说总算熬到头了,该找个地方好好补一觉才是。可堂屋、里房、耳房、伙房,皆没有这种可能,全被大人们霸占着,他们似乎有抽不完的烟,谝不完的闲传,有时他俩真恨自己还不够强大。
你说,咱俩就这样躺着,会不会太那个了?
兴许是连日来见识了太多的哀伤和眼泪,此刻当两人双双平躺在上屋的床上时,内心忽然意识到,似乎是在做一件很出格的事。
应该没事吧,他们大人不也在说说笑笑抽烟嗑瓜子吗,咱俩在上屋只是眯一觉,又能怎么着?
他说的好像不无道理,凭什么只有大人可以这样那样的无所不能?
那万一让他们发现了呢……
你胆子咋还那么小?快睡吧傻丫头,别想那么多,我的眼皮直打架呢。说着,表弟大大地张了个哈欠,嘴角要从两边扯裂了似的。
表姐瞥了他一眼,笑道,瞧你那副傻样,真好笑。
话音未落,她的哈欠也被瞌睡虫勾引出来。这玩意儿真的会传染,无法遏制,她一连张了两三下,晶莹的泪蛋儿倏忽挤出眼角,顺着太阳穴滑落到枕巾上。
他便掉过脸瞅着她咯咯笑了。她皮肤天生就白嫩细腻,太阳穴周围的血管线看得清清楚楚,加上这两日睡眠又差,整张瓜子脸就显出十分憔悴,叫人看了由不得要心疼。
明天就走吗?他突然又侧过脸问。
那得看我爸他们,估计得走,我还上学呢。
这次时间太紧了,我都没工夫带你出去好好玩。
她听他这样说,才把整张脸慢慢转向他,这样他们俩就面对面侧躺着了,两只枕头间仅有一拳头宽的距离。表姐弟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似乎都想用一句最恰如其分的话,来概括涌动在各自内心中的某种情感。但谁都不想最先张嘴,生怕坏了这闹中取静的安逸。
两人年纪相仿,所谓的表姐只比表弟大十来天,打小他俩便心有灵犀般地要好。念书后,每年寒暑假,彼此到对方家里小住一阵儿,但多数时候都是表弟领着表姐在外面疯玩瞎闹。小姑娘家胆子小,虫子也怕,蛤蟆也怕,天黑了什么都害怕,因此,没人的时候他是从来都不叫她表姐的。心目中,她好像就是个妹妹,只是阴差阳错比他早出世几天。事实上在很多方面,她也觉得自己更像个小表妹的样儿,凡事都得让他庇护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况且她也总是仰仗他庇佑呢?
有那么一个暑假,同样是她来表弟家小住。外面放一场露天电影,表弟一家人大概都要去看,她当然也想去凑凑热闹。天刚一擦黑,两个人就慌忙扔下碗筷,迫不及待地拎着马扎和小凳,乐颠颠地跑到场院上占好地方。放电影的师傅满头大汗,正爬高踩低地在两棵杨树之间挂幕帐、支喇叭。表弟凑过去跟人家打问了半天,得知要放的是《画皮》。表姐平时读的课外书比他多,知道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个鬼故事,很吓人,她不敢看,就想回家去。他急忙拉住她的手打气说,那有啥好害怕的,放心,到时候有我呢。他的口气像个男子汉。听他这样说她只好作罢。天色眨眼黑透了,电影已正式开演,她下意识地把小身体朝他靠了靠,黑暗中马扎和小凳子紧紧粘在一起。两个人并排坐着,悄无声息盯着被晚风吹得胡乱晃动的白色幕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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