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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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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错了。这是他死前的话,也是活着时说出的最后一句。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也无法像自杀者那样,设计好最后的台词。几条巷子交叉后,在中心地带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他担心摩肩接踵会减弱逃跑的速度,便折入一条僻静的巷子。碎石路变得十分柔软,一经踩踏,就揭起如咒语,像某种伴奏的旋律,声音极其微弱,曲曲折折,脑后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动静,罔顾前方已是属于命运的一堵高墙。

伴随显示器背后气若游丝的几声枪响,我在键盘上输完“走错了”这三个字,故事就已定局。想象中冒出的蓝烟尚可制造,我本云遮雾罩成天抽烟之人。意犹未尽的是故事,为何要写?又为何要结局?想来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哀。这悲哀不足与人道。我坐在网吧枪战现场面不改色,阿依说过我面无人色,也就无色可改。常年浸泡网吧不见阳光,我的皮肤早比纸还白。网吧里没镜子可照,从阿依的眼神能得知白里还透青。显示器黑屏后也会反映一个模糊的样貌,我对物理成像的自己备感陌生。我是谁?这是令哲学家们头疼而我颇觉无聊的事情。今天昨天明天没任何不同,我也不想有任何改变。但改变还是发生了——我将亲手结束掉这个故事,或者说杀死这个故事。子弹同时也穿过我的胸膛和头部,之后依然保持强劲的加速度,依然去到下个目的地,新的杀手正在说出或即将说出,有可能是临终的台词。换成“来晚了”之类的怎么样?也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放了一个屁。仿佛留在这个世界的目的和所有荣耀,就是似有还无的一声屁响。由此我联想到无国籍人士马克思,他死于粘膜炎并发症,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那些没说够的傻瓜才会有遗言。

二叔说,你不记得吗?你太祖公和太祖婆,在山里的坟上,太祖公自书的两道遗言:青山有幸埋遗骨,朔气来临连理枝。人和山有故土难离的联系,其言有幸,其言也哀。我说我写的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一个杀手,你扯上太祖公做什么?

二叔是神神叨叨的二叔,他很容易就被我一句话噎死,但有时又像电脑键盘上的一粒饭渣滓,或者一粒瓜子壳,得像抖死蟑螂一样,把键盘倒过来,啪啪啪,无数二叔魂飞魄散掉。刚定下心神,重新回到杀手死而未死的情节,二叔竟然噼里啪啦在我的电脑上打下了一堆字。

我对马先生这句话并不苟同。为此,我还专门查找一些名人五花八门的临终遗言。有些是不得不说的,比如美国诗人惠特曼说,扶我起来,我要拉屎。内急事比皇帝还大,不管是生还是死,这个问题得优先解决,才符合人性。中国的毛泽东主席一辈子并不怎么相信医疗,这点我和他像。(我能不能改口说他和我像?)毛最后说,我很难受,叫医生来。话简单明了,目的性很强,也是非如此说不可。韩国总统朴正熙被自己的情报主管一枪射中胸部,鲜血喷涌时说,我没事。(话既足够自信又安慰旁人,尽管自信过头,但也不算多余。)还有一种是相当职业的遗言,没有丝毫卖弄,死亡变得无足轻重。发明胶卷的乔治·伊斯门说,我的工作做完了,还等什么?(他不知道后来胶卷也没活多久。)约瑟夫·亨利·格林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说,它停下来了。(这是完全由自己弹奏完的生命舞曲。)数学家阿基米德说,等一下再杀我,让我把这道题证完。(我很好奇这是一道什么题目。)还有一种相当贵族式的遗言——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自杀后被急救途中对司机说,路这么挤,真辛苦你了。(他含着煤气管的样子在我看来如含着玫瑰花。)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上断头台,不小心踩了刽子手一脚,说,原谅我,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很难想象还有谁愿意充当那刽子手。)还有一种遗言是充满诗意的。英国女诗人维吉利亚·伍尔芙在衣服里塞满石子淹死自己,她说,这一次我不会痊愈。我开始听到各种声响。美国诗人迪金森的遗言说,我必须走进去,雾正在升起。美国将军杰克逊则像个行军打仗的诗人,他说,让我们渡过这条河,坐到树荫下。日本战犯东条英机自证荒诞:我所相信的东西,都是一场梦。(他们的话连起来好像在共同完成一首美妙的死亡之诗。)中国文人金圣叹来得更自然,毫不做作,他在临刑前遗嘱大儿,咸菜与黄豆同嚼,有核桃滋味。(这算是视死如归真人版!)当然,还有面对死亡颇有幽默感的。杀人犯詹姆斯·弗兰彻坐电椅前对新闻记者说:嗨,伙计们!明天的报纸头条这样写怎样:“法式炸薯条!”(和弗兰彻同音)日本人蒲生大膳说:吾持马刀下黄泉,是深是浅皆不说。(死亡的禅机略显。)一点也不幽默的当然也有。足够倒霉的萨奇担心烟幕暴露位置,在战壕中对其战友喊,掐掉那该死的烟头!听到他说话的德国狙击手射死了他。

看完这段话,我决定下次不带给他爱吃的猪大肠。他每次都从树巅轻飘飘跳下来,小树林就拥挤了许多。他爱盘坐在一节树根上,贪婪享用猪大肠,他的半张脸埋在猪大肠里,一些肥厚的软组织在折磨他的牙口,无法撕裂。他每次都笑着说,阿依的手艺不错,你以后跟她在一起,嘴上不吃亏。

我是一个依赖想象度日的人。那个冷血杀手,他不是我。但一进入游戏,我就是他。我和他的合体,遵从布满陷阱和死亡的丛林法則,攫取铁血成就。战利品卖给游戏里的菜鸟,换取银行卡里可怜的数字,变成泡面或阿依手中的外卖,变成七号座位。网吧里的人喊我七哥,我就是这样,在七号座位上,用屁股生活了七年。

二叔对我说过,你不经历并不等于没经历。换句话说,你什么都不经历,你就什么都可能经历。在你未踏入河流之前,所有的河流都属于你。一旦你踏入其中的一条,它就可能把你淹死。那些魅惑魍魍魉魉,最终还不是头脑CPU过热导致直接死机?

对于一个寄生于网络的虫豸而言,二叔绝对是条汉子。他应该是什么都经历过的幸存者,这在杀手中极为罕见。他令人不齿的劣迹,一直不肯提及。我刚要敲打这一环,他就如姑娘样面红耳赤。是羞涩还是羞愧,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肯定干了不少杀人越货、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人见人想除之而后快。我差一点就相信,写这个脏兮兮的故事,就是向他这种坏蛋致敬。作为最没资格规劝人的人,二叔自以为是,好像他这辈子是替我活的,替我去上那些我未曾谋面的女人们。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你读到这里不必回应,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他是我二叔,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见面的亲人,而且还不常见面。我不能不爱他。他有过杀手的身份,但是否杀过人是否遭遇过仇杀,都不重要了。二叔依然保持半夜造访我的习惯,在我偶尔栖居的小树林里。

我在小树林搭了个小窝,移植游戏里的场景做了伪装。一周临幸一次,从窝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路人则完全感觉不到小树林里有丝毫异样。我搭这个窝,是为了得到一个杀手野外生存的体验,另一层动机是住过几次后才明白的。那就是可以对着广袤的星空,独自“打手枪”或你们口中的“打飞机”。(此处不解释,通者自通。)以前只能在七号椅子上,趁网吧人丁稀少,个个意兴阑珊昏昏欲睡,在夹克的掩护下射过几次冷枪。关于这点,二叔大加赞赏,说我能存于电光火石的旦夕之间,有拣尽高枝无处栖的孤独感。

相比走错路的“爆头哥”,我更想当一名古代的杀手——刺客或侠客。做刺客的话,用一把精钢打造的小弩,从树叶间阳光细微的罅隙里、从不停摇晃的光斑瞬间(摇晃有助提高和表现射击的精准度),伴随急促的轻啸,一箭封喉,对方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事毕,摊开某个女人送给死者的汗巾,用拔出来的羽箭(必须回收,否则降低不了做刺客的成本),蘸了血,写下死因并落款具名,蒙于死者脸上,类似现代人用浆糊贴墙上的杀头布告。做侠客则身配长剑,即便有夜色掩护,也要高声响亮报出名头,然后单挑。有时需要厮杀上一年半载才决出胜负,只能采取严格的上下班作息制度,双方约定一同如厕、进食、补水、补觉等。这些便利均由被寻仇的对手无偿提供,待遇的规格还得上星级。你不要惊怪,古人觉着这是理所当然的。来的都是客,何况还是个侠客。有时因耗费太大,变相成了剑术陪练,也会有个别对手,因财力耗尽不惜自杀的。不管怎么说,当刺客或侠客,都能靠着赏金或江湖规矩,解决了衣食住行问题,官府也不怎么管。官员有不少是招安来的,做了官当然可以赖掉过去的身份,但毕竟心有戚戚焉,所谓人心不古,毕竟那还是古代的官。

他嘟囔完走错了,已置身于一条“死胡同”。再想要回转别的路,断无可能。“死胡同”是他自个选的,之前走了千里万里,都为着在这里遭遇警察,然后饮弹身亡。这个爱枪如命的杀手,携带一把M20手枪。M20是中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产的54式手枪的援外型号,主要无偿提供给越南人民军使用。击锤控制击发的单动式手枪,钢制握把和54手枪一样铭刻五角星图案,套筒上有M20铭文。(二叔说他对五角星毫无抵抗力。小时候看电影,银幕出现金光闪闪的五角星,正片就要放映了。他就会发癫狂,就有高呼万岁的冲动。二叔也说过他小时候看电影经常脐下三寸充血,且锐不可当。因为看到沂蒙山红嫂给方排长喂奶!可惜喂奶的情节安排在山洞里,需要脑补。)它皮实耐用,结构简单,便于大量生产。(如果当时能预知20年后越南人的枪口会瞄准中国,就得设计一种外援枪型,增加面對制造者无法击发的技术。)M20枪弹穿透力强,但停止作用和持续性不强。

我忘了是从医学杂志还是兵器知识杂志上看到这段话的:所谓停止作用是指弹头使敌对者丧失反抗能力的作用,就是触点内爆时创面更大更深,能瞬间消灭敌对者的战斗力乃至死亡。若被射击处皮肤深处有骨质衬垫时,紧贴接触射击,伤口会广泛破裂。接触头颅射击时,由于气体冲击,可使头部部分掀掉。由于高速弹头突然受阻,释放最大能量,严重破坏组织,又因爆炸气体随之而入,从而造成受击部位的严重破坏,射入口大,呈星芒状破裂,成囊状创腔,烟灰、火药颗粒深入组织内部,可见枪口印痕,颗粒灼伤、烟晕等。

他选择近距离一枪爆头,是为了大幅提升子弹的命中率和停止作用。写到这里,阿依竟然发短信来说爱上了爆头哥。她的原话是这样的:乌黑的或者因长期擦拭剥落掉漆面暴露钢白的枪口如此性感,掌握手里厚重的膨胀感如此突出,击发瞬间的快感如此崩临,穿透力引爆如此高潮,没有丝毫停止的可能性。

阿依这妞的确闷骚,平时绷脸装素,不说一句多余话,送外卖时偷瞄到我在写的这个故事,后来,她成了第一个回复的读者,回复的永远是“知名不具”四个字。不知打哪天起,她妈妈突然要她值守夜班,她半夜发出的短信就像街女酒后赤裸裸的胡话。阿依说她妈外面又有人了。前任是城管,现任警察。城管像扔小贩的煤气罐一样,把她妈在床上扔来扔去,训练有素;警察干事则一言不发,善于把控局面,母女俩就像下酒菜,一荤一素搭配,细斟慢饮,偶尔顺手揩油,在她胸上屁股上来把咸猪手。警察看她的眼神志在必得。阿依说想去告他,怕他报复,他有枪。网上传有个醉酒的警察,因为小吃店炒不出螺蛳粉,店老板是个孕妇,被枪爆了个一尸两命。阿依说她迟早会羊入虎口。她记得她妈刚守寡,村支书就摸到了她妈床上。

阿依母女为何会从外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开店?村支书城管警察,都有着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脸。我的脸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阿依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杂碎,是剁在锅里卤成酱紫的杂碎。我说我是什么都没干的杂碎。她说你连杂碎的事都干不了,顶个卵用。潜台词是要我顶个卵用,要我在警察得逞之前把她上了。她妈和警察在阁楼上忙活,她就会给我发这些七荤八素的短信。

我读大学的某一天,阿依的母亲尚未守寡,村支书偶尔会来找她爸喝酒,瞟瞟她们的眼神也是漫不经心的。我突然对校园失去兴趣,人模人样去修学分、去出操、去听晨训、去浴室、去寝室……对无数祈使的“我去”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我无法忍受男同学摇着或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屁臭连天的图书馆,为要泡未泡到手的女生占座、买咖啡;要不就装模作样翻书,或者打小报告装积极分子。我避雨跑到食堂门口,政治辅导员彬彬有礼地被几朵校花包围,朵朵唇红齿白,准备汇报演出而被召集特训。几朵被公认长得好看的花儿,在嘴唇接近食物的刹那,眼睛闪烁贪婪的光芒,跟狗如出一辙。很难想象,我会和这些血红油腻的嘴唇亲吻,并奉上纯洁的口条。我嘟囔一句走错了,就没入白茫茫的雨,踏进了这家网吧,坐上这把交椅,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桌子在靠墙的角落,一只积满灰尘的行李箱塞在桌子底下,电脑旁有一瓶水,地面上有一双拖鞋,电源线路板上插着手机的充电器,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只是无法面对,我只是无能为力。我厌倦了现实的一切一切的现实又厌倦了我。我从不面对,我害怕前方如枪口黑洞洞的世界,我是一个命运的逃亡者,我在追捕我自己。所以,你别指望“酸苹果树上结出甜苹果来”。

阿依说,你凌晨来店里,阁楼里只剩下老鼠的响动,可能有一窠新的幼崽生出来,粉嫩的一团团,滴溜的眼珠和吧唧的嘴,米线一样黏糊糊的尾巴。店铺门虚掩的,你可以溜进来。油乎乎的桌子上摞着圆凳,借着路灯光也看得清,厨房的案几上有两个大铝盆,里面是猪脸、猪蹄、猪肝、鸡爪、鸭腿、香干、猪大肠的杂碎,你饿了可以吃点,温温热的。靠近洗菜池摊开了一张钢丝床,我比你睡得笔直,有時像翻来覆去的卷心菜。我等你来,你一个月不洗澡也没事的,我闻不出的。店里的杂碎味道太重,比天花板还重,夜夜夜夜压住我的胸口。你一定要舍得来,帮我移掉胸口上的孽障。你不要老走太快,不要老低头只看自己的脚,你不要老很着急的样子。没有谁会看见你,也没有谁会知道你上了米线店老板娘的女。

我在游戏里杀人如麻,这些被我杀死的ID,成为经验值和通向更高装备的垫脚石。他们是素不相识的网吧游戏者,分布在一个日渐颓靡的星球上。他们用各种语言向我求饶。Sir,Spare my life!或“好汉饶命!”我的鼠标稍稍犹豫,我的跟班小马弁,早探囊取物,砍人头掼脚下。溅出屏幕的血,令我脖子后仰,感觉一道道清凉。他有一天将踏上我的尸骸,成为震惊江湖的杀手,这是杀手的生存法则。这种十三四岁的少年最玩命,他说游戏之外的自己,腰缠纸片样细薄的菜刀,鞋后跟还藏有折叠的掌中宝纸刀。和人不对眼也不废话,出刀必见血。欺负他弱小的胜者,总在哈哈大笑时莫名其妙裂开了嘴唇,或耳朵,或鼻子,甚至是屁眼。他说纸刀的魅力所在,有杀人于无形的飘逸。幸亏我和他的现实并无交集,他是在漠北还是关外别的什么地方,我不想知道。我的现实也不愿谁来触碰,“鸵鸟的幸福,只是一堆沙子。”

杀手从树梢打望远处,云里雾里看见家乡的扇子山,家就在扇子的弧顶处,孤零零的一栋砖混结构的房屋。堂屋里还摆着一个半米高的米柜,斑驳的柜面几乎看不出油漆过的痕迹。一块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放着空空的热水瓶和没洗涮的饭锅。竹床竖立墙边,墙面裸出砖块和泥。他家几乎与世隔绝。小时候,他经常独自躲在米柜,咀嚼米粒,触摸粮堆的温润,等父母从茶山收工回来。这些最初的幸福远离了。从屋外沤满鸡粪鸭屎且泥泞的地坪,可以俯瞰山下唯一的一条林中之路,远远接着指甲盖大小的一个铁路涵洞,那里肯定坐着一群乘凉的同村人,装作不认得他,或者装作没看见他,趴在竹椅子上,或歪着脖子,等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带来腋下鼓荡的过山风。

扇子山合拢成一片云雾,在落日的霞光里消失。树林旁是疤痕累累的坟场,都是无主的游魂。他观察过每一座坟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木牌,更无一丝祭扫过的痕迹,是传说中的乱葬岗?坟头与坟头间高低错落,寸草不生,赤裸裸的,堆积成长满奶头的山坡。这些哺育天空的奶头,于他则是天然的一道道屏障,他可以随时消失在奶头之上,也可以沿着树林里蜿蜒的小径,直接滚落河滩,河洲的湿地有高大的芦苇荡,他可以如水鸟孵化其间。此时此刻,他只是揪着河水洗了一把脸,看见被波纹模糊掉的男人。他匆匆回到栖身的树洞,仔细观察过树洞周边,有无人或野兽来过的痕迹。之后钻入睡袋,握住了冰凉中行将滚烫的枪。

如果他没走错路,多年以后,会有一个游客发现这个树洞,看到落叶堆积的一架尸骸和一支失去形状且锈迹斑斑的兵器。我在自己的小窝里等着二叔来访。树叶的疏忽里,闪动几枚清新的星子。二叔没有如期而至,好像预料到我并没有给他带猪大肠。小窝里青草茂盛,无限绵软,是二叔和我在坟地采集来的,二叔说那里的青草生命力强悍,且懂得怜惜。我的眼筐不住整座夜空,担心自己错过了流星。躺在一颗星球上,等另一颗星球的陨落,只能说美丽是残忍的。宇宙一阵黑暗,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以资纪念。于是掏出枪,打开保险,不断撸动枪栓,期待燃烧的弹药喷膛而出。我的目标是阿依。她的鹅颈,在星光的海洋里游泳;乳房弯曲如同月亮,在树枝上晃;倒挂的大腿,黑暗里白皙,中间有个秘密的树洞可以抵达彼岸。

撸动中听得阿依一声咳嗽。她晃了晃手里一袋白花花的东西。

你怎么来了?我没等她回答,忙又问:你来多久了?

阿依不响。但能感觉她一脸促狭的笑。我庆幸没把自己弄得七零八落,无从收拾起。我想隐匿到更深的黑处,月光也找不见我。

猪大肠吗?

你二叔呢?

什么二叔?哪里有什么二叔?

你不是在帖子里写你二叔经常半夜来这里么?

这你也信?!我写我是杀手,我还真就杀人了?

你别急,我又不是来找你二叔的……说话间衣服就掉了。风吹草动,也不知阿依的衣服掉哪儿了,可能被暗中的二叔从草叶间掳走了。

阿依突然神色异样,眼睛湛蓝,全身像电热水壶,突突在响。

我想拿点干草把她盖住,手摸过去都是湿漉漉的,随便掐把,都是她的头发,拽出滚烫的一声闷哼。

窝里有些不堪重负,地心引力也不过如此,我感觉天旋地转,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悲伤击中了我。

阿依的身子一骗,说,等等。我绝望地想到避孕套。只见她从白花花的袋口拿出一个便当盒。这算哪门子?她小心翼翼打开便当盒,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

她解开软塌塌的皮套,露出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她交给我,手里沉甸甸的、铁硬铁硬的、冷冰冰的。

我偷来的。警察的。里面有子弹。

她把自己打开,说,现在是你的。用它干我。

阿依的高潮像死。或者说,阿依的死像高潮。

小树林里阵阵枪声气若游丝,把我带回“沙画时光”的网吧。楼道拐角处挂着一个持陶罐打水的裸体女人油画。乳头被烟蒂烫成乌黑,肚脐眼上下分别是工工整整的两行字,“学生妹上门,1760938459”“迷药监听枪支1954658345”。再往里是公厕,你也可以说它是一座人造氮肥厂,尿骚熙攘,我经常半夜三更在便池呆若木鸡,一种有意无意的出离,状如梦游。七号座位上照例坐着我,等着我灵魂附体。我看见他扒拉开对准前额的摄像头,这种被瞄准或被盯梢的感觉的确很不好。他收到一封来自二叔的邮件。

沙侄见字如面。阿依应当还在枪击现场,如果警察找你,你可说乃二叔所为。我债多不愁,也只能帮你到此了。你终于当上了杀手,滋味并不好受吧?这也正常。打虎英雄武松在《水浒传》里落草前杀了二十三人,血溅鸳鸯楼时,后槽喂马人、丫鬟、养娘、小孩均无幸免,他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你如果敢,也不过如此而已。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杀人如麻,口诵七杀碑:“天生万物养于人,人无一物回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七杀据说是后人谬他的,但后人又何止七个杀字说得完?人类对人类的大屠杀比比皆是,屠杀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人为的饥饿和自然灾害也是一种。人类“屠夫”的世界记录,是十三世纪蒙古帝国的大屠杀,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一直到二十世纪的德国纳粹也没有超越。《草原帝国》一书中说马背上的帝国出于困惑,对所占领的城市统治“不知道更好的处置方式”,而把死亡当作一种政策。被后人誉为“一代天骄”的孛儿只斤·铁木真,留下了灿烂的大元朝赞歌:“我们愿做先锋冲上阵去,把姿色姣好的闺女、媳妇,把宫帐房屋,夺来给你。把异族的漂亮女人,把臀部完好的良驹骏马,夺来献给你。”元代杀汉人罚交一头毛驴价钱。汉人村里新媳妇的头夜属于蒙古保长,汉人甚至连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不能拥有武器,只能几家合用一把菜刀。(这比后来的菜刀实名制管用多了!)公元一二二七年,据说时年六十六岁的铁木真被西夏一投降的王妃咬掉了“小弟弟”,谎称坠马受伤而死于六盘山。为此,我严重怀疑那时候的“女人”和“马匹”是通假的。

我也因殺人者说惹了不少麻烦,那些后人的后人以腹诽罪我,还称我为“脑便者”。就是用脑袋拉屎的人。我反正虱多不痒,我知道这种侮辱人之常识的伎俩,何其多哉!清算不了也清算不完。我认罪必伏法,不认罪更要伏法。二叔也是醉了。

临别时,二叔再告诉你一个典故。在你老家,曾出过一个歪脖子大队书记。正是派民兵守护粮库的年代,吃不到粮食的农民会慢慢饿死。但有一年,能生下来的孩子莫名其妙都长成歪脖子。这些歪脖子小孩里,就有你倔强的二叔。这也是二叔回不去的原因。天知道种下去一个二叔,第二年春天就有无数个二叔生出来。这可不好办。哈哈。

我无心再领教二叔的神经质,但游戏也无法进行下去。阿依到底怎样了?我不敢用手机联系,怕留下线索,突发奇想,便去打开她的QQ空间,匿名查看有无更新。空间装扮富丽堂皇,有说不来的俗气,几乎能嗅到劣质香水的气味。里面共有七条说说:

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最冷不过人心,最凉不过人性!(2026年7月7日)不要用下辈子安慰我,我只求这辈子能好过!(2026年6月4日)我想你宠宠我把历史统统改写,我要你哄哄我让梦想继续撒野!(2026年3月3日)人生不幸,两个星期掉两部手机,过这种日子不如死了算!(2025年12月9日)钱多点,活路又轻松点!(2025年10月8日)别人打两小时牌赢的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心里就是不舒服!(2025年8月3日)工资少得可怜,只够喝水!天天青菜炒黄瓜,无油无盐巴!(2025年7月15日)

她和我认识的阿依,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怕暴露,我差点要去收银台问明白,是否有这个送外卖的女人。想法像烟头一个个摁灭在烟灰缸里,屁股却如重又坐在点燃的一个个念头上,烫得出奇。我只好拔脚就走,离开网吧,在短信里翻到阿依的店址,凼水路凹凸巷三弄七号,在手机电子地图里输入搜索,一路寻去。手机提示还有五百米时,我走到了一家散发鸡鸭屎臭的蛋店。两扇玻璃门敞开着,看见红油漆刷的广告,“鸡”的偏旁被墙壁遮挡掉,剩下一边“鸟”字,另一边一个“蛋”字。蛋店旁边有一条碎石路进入,前方如蛛网般低空悬挂,国家电网、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联通、有线通等等,各种路线围剿低矮破败的“城中村”。灰黑色的旧楼挤挤挨挨,将路捏碎打烂,左弯右拐,渐渐连个门牌号子都找不见。手机提示行程引导结束。我面前这幢建筑像没完工,墙角都有些开裂。独有一面外墙,应该是多年前城市召开运动会,需美化遮丑,被政府粉刷过一次。楼梯间到处积满粉尘,像进了面粉厂的车间。七号竟然在地下室,莫非是猪下水的地下作坊?但一点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楼道拐角处堆满废弃物,把勉强可以称为窗户的一个窟窿也遮蔽了,阴暗里一片灰灰白白,到处散发着腐烂在牙缝里的食物臭味。七号破旧的木门似乎可以一推而开,但上面贴着警察局两道白纸黑字的封条。还能看清“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五日封”字样,上盖有凼水警察局的大印。封条交叉贴于门和框之间,有些破损褪色,旁边是屋主用胶带封住的一个倒挂的“福”字,原本金灿灿的“福”字,也有些泛白。门锁都被撬掉了,敞着脏兮兮的锁眼。往屋里张看,只见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旧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只是床上没有被褥,棕垫的成色看上去还新。

三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呢?我强忍咳嗽,害怕一出声这幢楼就会垮掉,会把我当场掩埋。我退回到大街上,才噗噗狂吐出几只浮游生物。阿依人呢?修剪平整的绿化带,有一群健身的老太,在唱着“金色的太阳”歌匣子里,晾着干瘦的“鸡爪”,怒不可遏地看着我。另一群老头在超市门口排成长队,等着哄抢平价鸡蛋。他们意兴阑珊,一揪住插队的,就口水加拳头招呼上去。绿化带上栽种的数株花树,开着假牙一样趴窝的花朵。一只流浪猫在结满玻璃碎渣的墙脊上来回跑,像一道痛苦的魅影。城市日新月异,路面隔不了多久就得挖开,整理下水。树们都张灯结彩,一些工人在挖开草坪,安上各种颜色的射灯。那些刚移植不久的树木,被更加美丽和名贵的树木替代,它们裸露根茎,倒伏道路两旁,像是被捆绑的巨人,无望地看着自己的下体。那在河州上清理垃圾的一对老夫妇不见了,他们曾蹲在垃圾堆里,安静地一人一口喝粥,地上摊着方便袋里的咸菜,旁边是护城河脏污的水面,有暗流涌动。那铁路桥上经常站着一对父子。父亲载了痴呆儿子来看火车,父亲抽着烟,默默看着儿子又蹦又跳,捶胸顿足的欢喜。

走过铁路桥就能看见小树林。火车呼啸过来,人的掩体在战栗。我听不见那少年的大叫大嚷,但感觉火车出离我的身体,带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落下。但小树林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搁着一艘朽掉了的沉船,沉船的一截子还浸在河滩。看来是有人围绕着沉船搭建起了几座简易的棚户。捡来的铁丝扎架,捡来的广告喷绘布蒙“屋顶”和“推窗”的眼,捡来的竹木搭成“晾衣架”和不成形状的“桌凳”,捡来的布条挂满搭建物的高处,像是某个部落的旌旗飘扬。部落最醒目的位置捆扎着一大幅喷绘布,估计里面是议事的“厅堂”。鲜红的喷绘布上几个明黄的印刷字体:接待会馆。旁边插着个捡来的木牌,上书“废品收购”几个歪斜的墨迹。这部落的“酋长”苦心经营起来的“王国”,在城市的郊外如此另类。我正心无旁骛朝它走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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