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世界(节选)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文学界》《大益文学》《民族文学》《青春》《散文选刊》《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鸭绿江》《重庆文学》《边疆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满族文学》《北方文学》《草原》《延河》《红豆》《滇池》《奔流》《当代小说》《青岛文学》《翠苑》《岁月》《新世纪文学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有长篇系列散文《隐秘的旧城》《潞江坝:心灵书》《暗世界》《大河》和《世界的世界》等。两次获得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曾获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滇西文学奖、保山市文学艺术政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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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会有一些希冀,想写一部有关那个世界的世界的书,有关自然,有关自然与思想,有关自然与命运。】
我意识到已经不能以纯粹的牧人身份再次出现在那个世界的世界。我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身份不断变得模糊。离开时带着决绝的意味,我把曾经的离开当作是对于个人命运的一次抗争。现在我再次回来,与命运无关,我不敢再轻易提起“命运”这个往往有着悲剧味道的词。我就回来几天。我想起了那些专门来到大自然中生活一段时间的人,我想起了那些有关自然的经典,我还带了几本书,带的书有《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看不见的森林》《博物志》《醒来的森林》《低吟的荒野》《瓦尔登湖》《种子的信仰》《杂草的故事》等。有时,我也会有一些希冀,想写一部有关那个世界的世界的书,有关自然,有关自然与思想,有关自然与命运。当我还在这样痴痴想着时,喧闹的人群中有好几个人跟我交谈着。其实。我们之间大多只是不疼不痒的寒暄而已。我必须要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喧闹的人群,都是去种植中草药,其中有父亲的身影。父亲跟我说再种一年,明年就不再种了,地荒着就让它荒着算了。父亲开始接受了一些现实,他感觉到了身心俱疲。我的现实?我会轻易接受现实吗?
现在,父亲和我赶着羊群。父亲和我赶着几百只羊朝草甸更深处走去。除了父亲外,还有一些狗跟着羊群,那些狗憨态可掬,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判断里面有着武断与简单,我要为此付出好几只羊的代价。那时是羊群领着我们进入那片草甸的,但我深信有它们的道理。我们相信羊群的嗅觉以及视觉甚至听觉,它们早已把所有的感觉器官打开,它们比我们更熟悉那个世界的世界。经常会被它们带到长有繁茂的草的冷僻角落之中,但我们不会有丝毫的诧异感。我有强烈的感觉:自己的感觉远远不如那些随时在荒野中经受浸淫的生命。由羊群可以无限拓展出去,在那片山野之中还有众多的生命。
你就在那些地方发呆,你真是发呆过。在那片山野之中,在众多的问题涌现出来时,一只鹰正在山谷之上盘旋着,盘旋了一会之后,它暂时停在某棵枯干的枝杈上(那里曾发生过大火,在近百年之后,许多枯干的树木还没有倒下)。你与父亲就在那个山谷之中闲谈着,你们不再关心羊群,也不再关心那只鹰,那时你意识到父亲想努力消解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隔阂。你把头转向了某个方向,不再把目光对着父亲。父亲不再说话,背影有点落寞,那是一个背负着茫然、不安与苦痛的背影。我只是暂时的牧人,我也意识到自己只能短暂地帮父亲分担一些事情。而时间这么短暂,其实并不能真正分担什么。有很长的时间,羊群从你们眼前倏然消失,但父亲跟你说不用去管它们,它们会在某个时间里再次出现在你们面前,但父亲也强调了一下,如果不出现特殊情况的话它们就会出现。父亲与你在那一刻,同时想起了有那么几次它们并没有按时回来。其中一次它们消失了将近一个多星期。
你们就那样静等着,你与父亲之间长时间无话,你听到了风呼呼地从群山上面席卷而过,有一棵枯木摇晃了一下,但并没有倒下,枯木上面的啄木鸟依然不停歇地啄着,它应该早已习惯了风与那些枯木之间的拉锯。风声中出现了羊群的声音,羊羔的声音清越柔软却锋利,那些清越的声音锋利地割开了冬日的草甸。羊群出现在了远处的山坡上,那时落日的阳光孱弱地在山坡上滚落,羊群从阳光中退到阴影之中。那时父亲早已不在。那时你必须一个人赶着那些羊回到山谷之中,那时父亲正在垛木房里给你做晚饭。你和父亲不回家。你和父亲早已把山谷之中简单修建的房屋当成了另外一个家。在面部表情失去作用的黑夜之中,父亲与你躺在两张头正对着的床上,你们很想掏心窝子一会。你假期结束就回学校教书,父亲依然要在那个山谷之中,他依然会很少回家,而家中只有你的母亲住着。你父亲在那些山野之中不断行走着,你的到来暂时缓解了一下父亲的腿的疼痛。他的腿经常疼痛,在那些山野草场之中,他早已感觉到了过量行走的痛楚与尴尬,他早已无法跟上羊群的速度,他从来就不是其中一只羊,即便有时他会把自己当成一只羊。在那些山野之中,他经常学羊叫,他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些羊会在他模仿羊叫时停下啃食草而把目光注视着他,那些目光之中有着一些复杂的东西。转瞬间它们会从山坡上冲下来,它们听懂了父亲的叫声。那时你是在父亲旁边,而在很多时候,父亲只是自己一个人。父亲便真正变成了一只羊,把自己的精神真正放逐在那片山谷之中,那是真正的被放逐,那是真正的自我放逐。如果父亲不成为一只羊的话,在那个被密林围裹起来的角落里充盈着的寂静足以击溃父亲内心的强大。在那个山谷之中,寂静真是能击溃任何人。寂静不只能击溃人。有时,父亲会遇见一些亡魂。还有一些亡魂在那片山野中游荡着,这是某个祭师说的话。
另一个我(这个我的年龄要比现在的我小很多,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从未想过这个接近于梦幻一样的对视中,我能清晰地看到曾经的自己。我让时间停止了一会,我让时间开始往回退。在看到另一个我时,我想起的是博尔赫斯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话,我与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些我之间也应该有一些对话,但对话将不会是相似的,甚至我与另一个我相遇的地点是在那个世界的世界,地域的不一样,让我可以有勇气面对另一个我,我们必然要遇到如何面对自己的问题):你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我们的身份都已经不是一样了,我的身份是牧人,我的身份要更为纯粹,而你早已经变得不再纯粹,你的表情有那么一会闪现了一丝窘迫局促,你是不是犹疑了一下,我应该是碰触到了你内心里面最为复杂的部分,你早已变得唯唯诺诺、优柔寡断,随时在怀疑自己,也随时在怀疑现实,你就在一种失衡(外部与内部都是失衡的,这里有着一些很复杂的失衡)的状态下在现实中冲撞,被消磨,并最终会被磨成齑粉。我隐隐看到了你瞬间的咬牙切齿,你为何而咬牙切齿?你回到这个世界的世界,其实你也早已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的世界,但你还是抱着一些侥幸的心理,你没有想到的是这于你而言是毁灭性的,这样你才遇到了我。你把自己的梦幻寄托在了我身上。时间没有停止的意思。时间转瞬即逝。我也将会从你的面前消失。你将越发看清自己。你与父亲之间是有了一些暂时还未解决的问题。沉默横亘在你们面前。而我与父亲之间总是很好沟通。父亲是一个很好的牧人。我们之间的话题可以从放牧无限扩展开去。我还保持着对于自然万物的兴趣,同时我也在观察它们的同时,从中得到一些慰藉,而你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能力,你还失去了描绘它们的能力。我在那些草甸与密林里舒适地活着。至少我的心情是愉快的。而你那牵扯的横肉里只有紧张不安与慌乱惶恐的交杂。你是想再次找回源自灵魂的力量与勇气与能力。你是失去了观照灵魂解放的能力。你想成为一个写作者,把世界的世界的现在与过去以极具个人化的方式呈现出来。但呈现的难度可想而知.或者你只是呈现一种属于個人的观看世界之道。你要背负身份的包袱。如果你忘记自己的写作者身份。再次成为纯粹的牧人,会不会好点?请不要打断我,你可能已经遗忘了很多时间,我却能看到很多你的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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