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宋娥
宋娥上了山坡,回头看见红砖红瓦的学校隐现在农舍和绿树之中。今天是周一,那面手帕大小的红色旗帜慢慢升起时,她隐约听到了国歌的旋律,放开了喉咙。可是她的声音一出喉咙就聚拢不成一束了,就像一把尘土,你明明使足了劲想抛得远一些,可出了手它们就轻飘飘地在眼前四下散了。此时,她的声音尘土一样粉碎在了野外的空旷里。高音的时候,她劈了嗓子才喊上去,可声音还是很小,小得像是在口腔里打个转就消失了。那面手帕大小的旗帜升在半空中不动了。国歌唱完了,宋娥开始不停地咳嗽。山上的每一口风都像无数针尖一样,扎着嗓子。等她收回远眺的目光,大白和小白像移动的两片云已经走远了。宋娥吹起哨子,大白和小白停下来,便分不清她们是不是裸露在山间的两块石头。
“臭虫,你们就老实在这待着得了,这的草不挺多的么,不挺嫩的么,还跑!你们给我回来!”
宋娥喊完又咳嗽起来,她弯着腰,双手撑膝,胖胖的圆脸憋得通红。平息了一会儿,她打开随身听调到了收音机模式。在山上,没有人和她说话。她放羊,唱歌,采山药,割草,漫山遍野地走。
大白和小白是母女俩,是两只羊。宋娥念完初二就辍学了,之后就天天和它们在一起。她高兴时,大白就是宋娥的同桌田苗,她抱着它的脖颈,抚摸它;不高兴时,大白就是宋娥的后座那个讨厌鬼臭虫,她会抽它一鞭子,或者踢它两脚。
宋娥赶过去,在茂密的草丛中寻找草药。妈妈的腿又肿得跟房梁上的檩子一样粗了。当然,她采的只不过是艾蒿一类的普通廉价草药,治不了妈妈的病,但是草药晒干卖给宋琳就有钱给妈妈买药了。同村的宋琳在县城做药材生意,挣了不少钱,她身上的每件穿戴,都让宋娥眼睛发直。宋娥的随身听就是她淘汰下来的,还八成新呢,人家就不要了,可在宋娥看来是好宝贝,一天走哪带哪。宋娥跟着宋琳去过几次县城,她帮宋琳提包裹,送药材,宋琳给的钱抵得过她全年采遍了山野、晾晒了满院子的草药。路过人来人往的集市时,宋娥看见卖牛奶的,撇撇嘴说:“咱大白的奶可是纯天然纯绿色的,每天在山上吃青草喝泉水,圈养的哪里比得上?”
宋琳停住脚说:“那你就来县城卖羊奶呗,现挤现卖。肯定挣钱,还是现钱,多好啊!”
宋娥的圆脸上满是惊喜,她拉着宋琳的胳膊说:“宋琳姐,你脑子就是灵,道道儿就是多。”
宋琳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有个朋友强哥,他特别喜欢喝羊奶,以后让他买你家的。”
“太好啦,姐姐,我听你的!”宋娥感恩戴德。
宋琳扬起脸,得意地说:“你跟我混,想不赚钱都难!”
宋家村离县城不足十里,宋娥每天早上跟着邻家的拉货车到县城,在早市卖羊奶,等羊奶子瘪下去了就往回走,顺道上山,羊吃草,她采药,割草,太阳落山时背一捆青草回家。
这一天天的,宋娥在县城里也有了固定的客户。强哥每周六买一次奶,他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拿起杯子给了钱就走。宋娥曾经和妈妈说,强哥那样子就像个哑巴。但她知道他不是哑巴,他就是不愿意搭理宋娥这土里土气的小屁孩。可一见宋琳,没精打采的他兴奋得就像扎了鸡血,谁让宋琳那么漂亮呢。
傍晚,宋娥和爸爸在院子里铡草。宋娥一只手捋草一只手调随身听。
爸爸不耐烦地说:“干活就有个干活的样子,小心铡了手,这刀快着呢!”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宋娥嘻嘻笑着,不抬头也不停手,“有个歌可好听了,调出来给你们听听。”
“我没闲心听那破玩意,再鼓捣我给你撇了!”爸爸突然火了,停下手,皱眉瞪眼大声呵斥她。
爸爸腿脚有残疾,靠种地勉强维持糊口。前几年妈妈又得了肾病,欠了不少债。他常常无端地发火,脾气躁得很。
“以后,你少和宋琳黏糊。女孩子家的不自重,打扮得像个妖精!你也十四五岁了,懂点事行不行?”
“人家那是时髦。看人家有钱就眼气,就想歪。”宋娥嘟囔一句,把随身听放在一边,双手捋草。
“她倒腾药材就能挣那么多钱?给家里翻盖了新房。反正,你以后少和她来往。”爸爸语气坚定,双手用力,铡刀顺势落下,一捆青草齐刷刷被斩断,绿色的汁液粘在刀面上,浓重的青草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宋娥不再敢回话,嘴角稍稍一撇,以示不服气。
“哎呀,宋娥一个小孩子和她能有什么来往?不就卖点草药吗?咱村卖草药给她的多着呢,怎么,就都粘上腥了?”
妈妈坐在门槛上,左膝盖支着半开的木门,背后灶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熄灭,煮饭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升腾,充满了小小的灶间。在初秋薄凉的傍晚,尤其温暖。宋娥觉得妈妈就像坐在云端里一样,平日里干涩晦暗的脸因为浮肿泛着光亮。她依着村里一个中医的嘱咐揉按腿上的穴位,手指抬起处又是一个指肚大的实实成成的坑,塌陷下去的皮肤半天也弹不起来,好像随时都能汪出晶亮的水来——她的肾病又重了。
“她那个什么强哥,平白无故地多给奶钱,不知道藏着什么鬼魅心眼呢。”爸爸又停了手,看着宋娥说,“你是女孩子,别被骗了。”
“能有什么鬼魅心眼?人家看着宋娥这么小就不上学了,可怜她呗。 唉,是我连累了孩子呀。”妈妈叹了口气,看着爷俩说,“今天村长又来了,说秋底还不上那五千元钱,就给咱家停电。要不,把羊卖了吧,先还一些?”
“不行,卖了羊,就挣不着钱啦。”宋娥抬起头,瞪大眼睛对妈妈说,“那我也不上山割草采药了,没有大白小白,我害怕。”
“停就停吧,反正咱家也没什么电器,不就有个灯,有个破电视么。”爸爸无所谓地说。
“可是,当初村长是为了我住院救急帮的咱,这一点不还过意不去啊。”妈妈又叹气。
宋娥去仓房拿来袋子,敞开口,等爸爸往里面装草。在宋娥看来,羊和电的问题不好办:“可是,没电,弟弟怎么写作业?”
“没电,点蜡。羊,不能卖,我还想多养几只呢。”爸爸对妈妈说,“没有羊奶,你拿什么将养身子?再说了,多少还能卖两个钱,儿子上学用呢。就这么定了,留着羊。”爸爸弯腰把铡好的草装到袋子里,一瘸一拐地搬到仓房去了。
晚上,熄了灯。月光倾泻进来,屋子里清亮得看得见被子上的花纹,宋娥睡不着了。她想着学校,想着田苗,想着臭虫,想着宋琳,想着县城的车水马龙,想着灯光里愁苦的妈妈,想着活蹦乱跳的弟弟,想着皱眉瞪眼的爸爸……想着想着她就哭了。眼泪温热地流淌,可流着流着就凉冰冰的了,像只小虫子一直爬到头发里去。她忍着痒,懒得去擦,心里竟是从没有过的委屈和伤感。而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宋娥赶着大白小白出了门,宋琳已经等在门口了。自从进县城卖羊奶,每个周六,她都在这里等宋娥。她光着腿,穿着短裙,长头发剪短了,染成了黄色,整个人又精神又漂亮。
宋琳递过杯子,又递过一个塑料袋,“我头发剪了,这些发卡都是你的了。”
“太好看了,谢谢姐姐。”宋琳乐呵呵地接过杯子背好,捏紧了塑料袋,担心它们不翼而飞似的。她隔着塑料袋翻来覆去地看里面的发卡,各种颜色,都镶了钻。
临走,宋琳又像往常一样叮嘱她:“你看好杯子,别离身,千万别弄丢了,另一只也是一样啊。”
宋娥坐在拉砖的车上,打开塑料袋,仔细欣赏每个发卡,又一个一个地卡在头发上,美美地享受了好一阵子,最后留了一只最好看的在头上。她叹了一口气,觉得有钱就是好,宋琳净是好东西。她想起宋琳再三叮嘱的话,觉得杯子也一定很不一般,便想看个究竟。这是个带套子的杯子,拉开拉链,杯子在里面,不锈钢的没什么特别。而那再三叮嘱的话,也就是她对强哥的在意而已。她刚要收起却感觉杯子里面有东西,打开杯子,内胆里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看了看,用力摇晃了几下,觉得夹层里面有东西。她拿出小刀,循着缝隙,一点点地打开——里面果然有东西,是一小袋干燥剂一样的东西,封着口。宋娥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可能是磁石一类保健用的吧,人家宋琳认识的人都讲究着呢。
到了县城,她拴好羊,先挤好满杯子的羊奶,用力拧紧后,背在身上,等强哥来取。强哥取奶时,留下奶钱和另一只同样的杯子。这样既保证他买到羊奶,也省去了排队的时间。
“谢谢强哥。”宋娥习惯了这样说,不管强哥有没有表情。
秋后的山,色彩丰富起来了,好多种颜色交错着层叠着,特别好看。山下的玉米都收割了,只剩下枯黄的秸秆和一有风就哗啦啦响的干叶子,它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丢了孩子的母亲。晴空如洗,干净通透,宋娥一抬头就能看出去很远,大崴峰、骆驼背、老龙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宋娥割了草,铺在向阳的地方,然后就躺在山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收音机。跟屁虫里面的歌她都听了八百遍了都腻歪了,宋琳说要给她下载新歌,她等着呢。
天真是又高又远啊,她躺在山坡上觉得自己就像是草丛里的一只蚱蜢,就像是藏在叶子下面的一颗山枣,小得都快看不见了,轻得就像浮在空中快飘走了。天上各式各样的云彩,白得跟棉絮似的,薄啦啦的轻透透的,只要吹口气,就会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
宋娥听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的是有关缉毒的新闻,毒贩运输和携带毒品的方式五花八门,吞到胃里的,塞到阴道里的,缝到胸罩里的,放到孩子垫着的尿不湿里的……毒品的种类也五花八门,有面粉一样的,有糖丸一样的,有药片一样的,有针剂一样的……这让宋娥想起了法制课上老师放的幻灯片,展示的各种形态的毒品,这些毒品对人的危害很大,能出人命,也能倾家荡产,更能犯罪。就像有人点化,宋娥头皮突然麻酥酥的,她一激灵坐了起来,一把拉开拉链,拿出强哥留下的杯子,她想再仔细看一下杯子夹层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宋娥打开了杯子,内胆和外壁的夹层里竟然是一卷钱!舒展开一数,整整五百块!天呀!她翻看着五张大票,那条条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光亮。这么多钱,够给妈妈买多少药啊!
那个杯子里是一包东西,这个杯子里是钱……难道,那个杯子里的东西是——毒品?一想到这些,她吓得浑身没了劲儿,筋骨都软下来了。这怎么可能?毒品这种遥远的东西怎么可能和自己沾边儿,怎么可能在杯子里?宋林怎么可能有?
宋娥再也坐不住了,她要赶快回家,她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地把杯子还给宋琳,以后再也不给她送东西了。
她吹起哨子,可大白正吃得起劲儿,头也不抬。宋娥只好跑过去,她一把薅住大白的犄角,使劲往回拽:“你个臭虫,我喊你就装听不见啊?”
大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蹄子抵住山坡,用力往后坐,它咩咩地叫小白呢。
小白也咩咩地叫着,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不动弹。
宋娥只好撒手,去赶小白。
宋娥连草也没捆,急忙往回走。一路上,那个杯子就像一只刚从火炉里夹出来的烤地瓜,烫得很。随着宋娥的走动,一弹一弹地碰撞着她的肋间。宋娥害怕极了,她一路疾走,把大白小白落在后面,进了村子,遇到人都忘了打招呼。
宋娥把羊赶到圈里,挂好木板上的铁钩子,转身刚要走,就见弟弟气鼓鼓地回来了。弟弟使劲地摔了大门,连续踢飞了院子里的几颗石子,吓得鸡鸭扑棱着翅膀,把尘土呼扇起老高。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不训练啦?”宋娥跟进屋里,妈妈见弟弟的样子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弟弟坐在炕沿上,使劲儿踢蹬着两腿,把鞋子甩出去老远,差点砸了北窗的玻璃。
“哎哟,这么大劲儿,用在跑赛上多好啊。”妈妈逗弟弟说,“是谁惹你了?”
弟弟瘦瘦高高的,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短跑成绩却很厉害,一心想着考体校当运动员呢。
“不跑了!没有运动服的不让上场!”弟弟吼着,带着怨气,脖筋绷得老高,像通红的蚯蚓。
“学校真是没有道理,穿什么不一样跑呢?”妈妈往弟弟跟前蹭了蹭说,“你跟老师说说,咱家真没有钱买运动服,如果有钱,还能不让姐姐念书吗?咱好好跑,争第一还不行吗?”
弟弟看了一眼站在屋中间的姐姐,姐姐晒得黑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正惊愕地看着他。弟弟粗声地叹了口气,竟然不吼了,蔫蔫地说:“没有用的!运动会要求服装整齐。”
宋娥走过去,把弟弟踢飞的鞋子捡到一起,摆在弟弟脚下说:“你写作业去吧,我给宋琳还杯子去。”
宋娥拿着杯子,小跑着去宋琳家。胡同口的天天已经熟了,小小的果实黑亮饱满,一簇簇沉甸甸地弯下去。宋娥常走这胡同,有几株天天她都知道,她看它们开花结果,等着果实由小变大,由绿变蓝变黑。现在,它们熟了,宋娥却没看见一样。
宋琳正在院子里整理草药,见宋娥来了,笑呵呵地伸手来接杯子。
一想到杯子里的钱,宋娥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没有把杯子递给宋琳,她拧开了杯子底座,拿出那五百元,抽出两张说:“这两百块先借我,给弟弟买运动服。”
宋琳瞪大了眼睛,咬了下嘴唇,像在思考:“借钱没问题,这……”她拿过宋娥手里的杯子,试探地问。
“给强哥的东西,我早就看见了。”宋娥说着拿出随身听,“我听了节目,那东西是……毒品?”
宋琳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把另外三百塞到宋娥手里说:“哪来的毒品,别瞎说!你要保密,这钱都是你的了。以后每次给你五十元怎么样?”
宋娥摇摇头说:“我保证不说。可我不送了,我害怕。”
“你已经参与了,如果出事了,也逃不掉干系。”宋琳盯着宋娥,目不转睛。
宋娥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宋琳,快要哭了。她把钱放到院墙上说:“给你吧,我不借了。”说完转身就走。
宋琳上前拽住宋娥的胳膊,把钱塞回来说:“宋娥,你都送过几次了,没有什么危险。你一个小孩子,没人注意你,不会被发现的。这么容易就挣到钱,给你妈妈买药,供弟弟上学多好啊。”
宋娥往家走,手里攥着钱,死死的。她走路晃晃悠悠的,浑身没有力气,想着爸爸说的话,心跳得厉害起来。胡同口那几颗熟透的天天,皮薄汁多。往常,她会急不可待地一把薅了它们,一股脑塞到嘴里,大口吞咽,弄得满手满嘴黏稠的紫色汁液,然后再小心地摘一些,给弟弟带回家。此时,那些甜甜的天天就跟毫无用处的叶子一样,随它烂掉或者被别人吃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妈,我去学校训练去了!”弟弟拿到钱,一溜烟跑了。
宋娥看着院子里的鸡鸭吓得扑棱着翅膀,呼扇起新一轮尘土。她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我会挣更多的钱。
宋娥在县城卖羊奶,每天不到八点就卖完了,强哥每周六也是早早就来取奶。可是这一天,都快九点了,强哥也没有来。
大白被拴在树上,小白跟在身边。大白饿了,它一叫,小白就跟着叫。刚进城时,宋娥还带了草喂它们,后来市场管理员不让带草了,说影响环境。它们咩咩地此起彼伏,引得过路的人都看她。宋娥想走,又不敢,怕前脚一走强哥后脚就到了。她想了个办法——数一百辆汽车,强哥不来,她就走。
县城虽然不是很拥挤,但一百辆汽车经过身边也就二十分钟。数到第九十七辆时,过来个农用三轮车。她想这辆算不算呢?算上它,很快就到一百了。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算了,再多等几分钟。
数到一百辆时,过来的是一辆警车。
宋娥看见警车,心通通地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了下杯子,转身解开拴羊的绳子,拉着羊就往回走。
警车横在了她面前。
宋娥呆住了,她看着警察,惊恐得动弹不得。
一个警察下了车,拦住她说:“小姑娘,你是在等人吧?”
宋娥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
“把这个杯子摘下来给我。”警察指着杯子,不容拒绝。
宋娥本能地护着杯子,默不作声。
警察不容分说拿过杯子,麻利地拉开拉链,拧开杯子,倒掉羊奶,拿杯子摇晃了几下,用眼神示意他的同伴。同伴很快拆开了杯子,反手一倒,里面装着白色粉末的塑料袋掉在掌心。
“这是什么?”警察的目光尖锐而寒冷。
宋娥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如何辩解,惊恐地直摇头。
“带回局里调查。”
“羊,我的羊——”宋娥喊道,大滴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警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羊,说:“装上车。”
到了公安局,宋娥跟着警察上了楼,羊被拴在院子里。
抓他的男警察和一名女警察坐在她对面。女警察也穿着制服,但看起来还算温和,这让宋娥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有时,比起男人的严厉,女人无情的冷更让人寒战和绝望。
男警察问话,女警察打量着她。
“姓名?”
“宋娥。”
“年龄?”
“十四。”
“住址?”
“大河镇宋家村3组9号。”
“杯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宋娥咬着嘴唇,坚定地摇头。
“你不知道里面装了东西,还是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宋娥抬头看了警察一眼,目光迷惑,她没听明白警察绕口令似的问话。
“你这么小的年龄,怎么不上学?”女警察问道,口气惋惜。
“家里没钱,只能供弟弟一个。”
“那你呢?”
“放羊。”
“唉——”
女警察的叹息很轻,但宋娥听到了,心便稍稍地放松下来。
过一会儿,有人送来一张单子。
“这份检验报告,说明你杯子里的东西是毒品。我问你,这东西从哪来的?送给谁?送了几次?你得了多少钱?”男警察抖了抖手里的单子,严厉地问道。
宋娥完全被震慑住了,说不出话了。她低头摆弄一只漂亮的发卡,抖着两只脏乎乎的手。静默了几秒钟,她突然觉得男警察目光犀利地盯着她,又好像是这只与她的穿着极不协调的发卡泄露了什么。瞬间,她握紧了双手,缩靠着双脚。可是,手的黑皲和鞋子的破旧是无法掩藏的,她觉得自己难堪极了。
又静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垮下肩膀,人也松散下来,大颗泪珠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女警察对男警察说:“别再问了,通知家长来吧。”
宋娥像被针刺了一样,“噌”地站起来,央求道:“警察阿姨,我妈妈病了,爸爸残疾,我没钱上学,我放羊,我想帮弟弟买运动服……我以后不送了,别找家长来,求求你啦!我全告诉你们还不行吗?”
女警察解释说:“你是未成年人,审讯要有监护人在场。这是法律规定。”
宋娥大哭起来:“警察阿姨,你们放了我,我把挣的钱都交了还不行啊?爸爸会打死我的……”
爸爸是在看守所见到的她。她被押进提审室的时候,看见爸爸和警察站在隔着栅栏的外间,尽管知道爸爸打不着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在狱警的催促下,才慢腾腾地走到椅子跟前坐下。
宋娥乞怜地看了爸爸一眼,低下头,脸色惨白。
“让你离那小妖精远点,你不听!”爸爸竟然拿起拐杖伸进栅栏,戳向宋娥。
宋娥本能地缩着肩膀,爸爸也被警察拦下。
在例行问话之后,男警察拿出一张照片,说:“你认识他吗?”
宋娥抬头一看,是强哥。她点点头,疑惑地看着警察。
“他聚众吸毒被我们抓了。”警察放下照片,看着宋娥说,“东西是交给他吗?”
宋娥觉得此时警察的目光就像一把锥子,还没等相接就感到了冰冷锐利,她刚抬起的眼睛赶忙落下去了,一边忙不迭地点头。
“你说说,你杯子里的东西从哪来的?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宋娥仔仔细细地做了交代。
提审的整个过程爸爸都在场,事情的来龙去脉让爸爸很生气,颜面尽失。
“是我家太穷了,孩子也是被逼无奈啊,我是个无能的爸爸呀!”爸爸竟然涕泪交流,举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转向警察说,“孩子还小,放了她吧,我愿打愿罚,行不行啊警官?”
这边,宋娥哭得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着。
“孩子是被利用了,她不知道那是毒品啊……”爸爸还在争取警官谅解。
“她知不知道,要结合同案犯的口供才行。”警察整理好久笔录让他们签字,一边对还在喋喋不休的爸爸说,“法律是不讲情面的,要用证据说话。今天提审结束了,你可以回去了,有事情再通知你。”
宋娥在看守所里,最盼望的就是被提审。因为提审的时候,她会看见爸爸。爸爸对她已经不凶了,他的眼睛在看宋娥的时候软了下来,有了怜惜。这软软的怜惜让宋娥想哭,让她好长时间一想起就难过,让她觉得自己也是个可以撒娇的孩子,可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撒娇过。爸爸来时,还会说些家里的事儿:弟弟运动会得了长跑冠军,明天春天就去考体校;妈妈还是病恹恹的样子,不见好也不见坏;爸爸隔三岔五去放羊割草,有时去县城买羊奶;村里没再提停电的茬儿;宋琳也被抓起来了……
宋娥每天看着看守所院子里的树,它们一天天地黄透了叶子,落净了叶子,叶子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又落下来满地翻卷,最后奄奄一息地停在墙角,又被一场又一场的雪覆盖淹没……
来提审的也换人了,先是警官来,后来是检察官来。可就那么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宋娥回答得都腻烦了。她甚至觉得这些人真是笨。
宋娥问提审她的检察官:“阿姨,我是不是要回家了?我都交代了,交代多少遍了都。”
“这是法律程序。我们会尽快办理,起诉到法院。”检察官平静地说。
“还是要坐牢啊?我都交代了呀?”宋娥试图站起来,可她被锁在了椅子里。
这边,爸爸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她还小啊!”
检察官对爸爸说:“从教育和挽救青少年的角度,我可以向法官建议,像她这种情况,如果村里代为监管,可以适用缓刑。那样的话,就可以不入监,就可以回家了。”
宋娥眼睛一下子亮了,对正在起身的爸爸说:“爸爸,你和村长好好说说。他管着我,我给村里干活也行。”
宋娥高兴起来了,一心想着回家。
终于等到了开庭。
法庭屋子很小,人很少,宋娥一眼就看见了妈妈!妈妈看见她就奔过来,被法警拦回去了。妈妈哭了,宋娥没哭,她笑着说一会儿就和你回家了。庭上有法官,检察官,还有一个法律援助的律师,再就是爸爸。宋琳和强哥都没有来,法官说这是不公开审理的少年法庭,同案犯分开审理。
一系列法定程序的审理后,焦点落在社区矫正上。
法官说:“结合本案,从教育和挽救青少年的角度出发,可以适用社区矫正,村里是否同意代为监管?”
律师说:“我们和村长进行了沟通,他不同意监管。因为,当事人家欠村里的钱。但是作为辩护人,我请求法庭,能否再给几天时间,家长正在卖房子筹钱。”
宋娥一听就蒙了,惊恐地回头寻找妈妈,妈妈正在抹眼泪。
爸爸举了手,得到允许后,补充道:“卖了房子就还村里,村长说了,还了钱就签字。再容我几天吧。”
法庭内一片寂静。
“不——”突然,宋娥疯了一样大叫起来,满脸通红,声嘶力竭,“卖了房子,我就不活了!”
“请安静!”法官制止。
法庭又一次寂静。
庭审进行到犯罪嫌疑人最后陈述的程序时,宋娥说:“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正。但这是我犯的错,不能让爸妈受苦。卖了房子,他们住哪呀?法官,我不用村里监管,我愿意在里面待着!等我出来时,好好放羊,放多多的羊……”
法庭再一次寂静下来,只有宋娥孩子般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一星期后,法院的法警、检察院的女检察官,还有爸爸都来了。法警送达并宣读了判决书,宋娥因犯贩卖毒品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爸爸竟然哭了,像个孩子似的涕泪长流,说不出话来。
宋娥没有哭,她说:“爸,我没事的。你和妈还有房子住,我就放心了。等我出去,多多放羊,住过监狱也不影响放羊,对吧阿姨?”
女检察官点点头,递给爸爸一张纸巾说:“大哥你放心吧,青少年的犯罪记录,国家是封存的。只要她真心悔过,好好做人,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另外,你家的情况,我们已向单位领导做了汇报,决定帮助你们协调无息贷款。等宋娥释放了,就可以多多地放羊啦……”
“那我就给每一只羊都起个名字!”宋娥高兴起来了。
回到监区,宋娥张开十指,计算刑满的时间——应该是隔年的春天。那时,满坡满野的绿色中间,该有好多大白小白像好多朵白云……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快过年了,偶尔会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宋娥想,一定是弟弟那样没有耐性的男孩子,他们哪里等得到过年,衣兜里准保都揣了几个花样,满街地疯跑,一扬手,一个脆响便在空中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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