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修一个“鸟人”的异想世界
他是一个特别的台湾戏剧人。
他所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找自己”。他将人生的经历感受通过作品投射给舞台下的观众,并让他们去发现被忽略的自己
“在梦里,我像只鸟。有时我梦到自己在城市里飞翔,高低快慢远近都由我决定,喜欢这个城市就落地游玩一下,不喜欢就飞往别的城市……在梦中人成为鸟,因为他向往自由,因为在现实中我们不能任意挥洒自己的自由。是的,我是个鸟人。”
这个想成为“鸟人”的人叫李国修,台湾著名戏剧人。“鸟人”的表白来自他在2004年出版自我总结式的《人生鸟鸟——李国修的异想世界》一书中。他解释说:身为鸟人,要强调的是人有做梦的权利,人也有向往自由的能力。
这一年,他49岁,他渴望成为“鸟人”。
一个中国男人,年届50时,仍“宣扬”他在追求做梦的权利,向往自由的想象力,还要号召“流眼泪运动”,你会怎么看?是觉得荒谬、天真,还是会羡慕他仍有能力保留自己真实的性情?
李国修是做戏的,感情和想象力丰富也是职业必需,可是放在我们所了解的内地及港台的影视戏剧圈中,他仍算是一个“异类”。而“异想”的特质,终是带给了李国修令同行羡慕的职业成果。
在台湾,李国修创办的“屏风表演班”与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一样,是极少数的成功运营了20年以上、靠以戏养戏发展至今的民间戏剧团体。和单纯做导演的赖声川不同,李国修在“屏风”的身份集经营者、演员、导演、剧作者于一身,21年来个人创作戏剧作品30部,是台湾创作力最丰盛的剧作家之一。
“鸟人”的想象力
因为迟迟没有内地的演出公司介绍进来,李国修在内地少有人知,直到2007年5月,为纪念中国话剧百年举行的“相约北京”戏剧演出季中,李国修受中国对外演出公司邀请,带着他的情境喜剧《莎姆雷特》“进京赶考”,竟一举中的,并因此登录中国国家大剧院,进入首轮演出季,于2008年1月16日~20日在大剧院的话剧厅亮相。
《莎》是一出戏中戏,剧情说的是,由导演李国修领军的业余剧团“风屏剧团”,正在巡演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最《莎姆雷特》时,剧团内部爆发一连串临时换角、团员婚变、男女情仇等风波,致使舞台上的演出荒腔走板、失误连连,眼见整出戏即将惨败。但在团员们彼此捐弃成见,誓言要让这出戏有一场圆满的演出。终演场开始时,无法预知的“意外”与“错误”再次接踵而至,终于创造新的砸锅纪录。但,“风屏剧团”全体演职员仍坚持完成这场“倾心尽力”却“事与愿违”的复仇演出……
《莎》剧在台湾首演于1992年,作为屏风表演班的定目剧(如果发表的原创作品受到观众肯定,屏风表演班在5年后将重新改编、完善,再制作发表。这样固定演出的剧目被其称为“定目剧”),至今它4度重新创作。有了15年剧场演出的检验,李国修对这部戏很自信,他认为戏的“高明”在于,“通篇没有一个人在讲笑话、用胡闹的方式耍宝,而是由两个悲剧(莎剧剧情悲剧和剧团本身的窘况)加在一起的,结果起到了化学作用,‘悲悲得喜’。悲加悲,再通过情境的铺陈和编织,让演员之间制造更多的矛盾与冲突,造成爆笑连连。”
“一部戏剧在舞台上的呈现形式,是我非常在意的部分。一定要让它呈现不同于别的戏剧的形式——我非常喜欢玩(这个)。”李国修说自己的戏,“最大的特色就是,我玩形式,玩得比较有趣”。他很享受自己在舞台所能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在另一出原创屏风定目剧《京戏启示录》中,这种想象力更是被利用到极致,在平面的舞台上,剧情不断以多重空间或多重时间的形式交替展开。李国修称“它是戏中、戏中戏、中戏,5层套戏。”屏风推出《京戏启示录》时,是在《莎姆雷特》和《半里长城》火了之后,开始很多以为了解李国修的人都不大有兴趣看,“他们觉得剧情‘无非讲剧团的错误,又少了道具之类的’,首演前两天,台北市的票房是7成2,开演10场之后,因为口碑效应,票房到了9成2——你们太不了解李国修了。”
展现生命故事的戏台
说到不了解,去年5月初来乍到的他对于北京观众确实是陌生的。他说第一次来北京时,曾因为文化教育的差异、不同地域对幽默的理解不同,担心北京观众是否能理解戏中的包袱,“非常忐忑,很不安”,直到他发现,“北京观众的笑声和台北几乎是1比1,笑点也几乎一样。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他很兴奋自己的戏剧与北京观众第一次邂逅的境况,“观众起立鼓掌8分半钟”。他不但把当时观众起立鼓掌的照片作为《莎姆雷特》二次进京画册的宣传封面,而且逢人介绍。对于《莎姆雷特》这次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李国修也是信心满满地期待,要“笑翻北京城”,让北京观众“看到不一样的戏剧,了解不一样的李国修”。
每说到自己满意的剧目、观众与戏的融合,李国修都是如此不吝赞美的言辞自我夸赞。在平日里习惯了客套托辞的内地人,会有些不适应。可交流得多了,就慢慢被他对戏剧投入的热情和真实打动——自己都不喜欢的戏又如何能打动观众?而一个总以真实的热度面对自己和对方的人,你也不用怀疑,他会在舞台上假以真情。
这个真实,还表现在李国修喜欢将自己亲身的经历和生活体验,通过作品在舞台上与观众分享:1996年发表《京戏启示录》,写的是他父亲的故事,“我的成长中,我了解父母的思想,及父母这一代人对家乡根源的想往,那种历史给他们带来的伤痛和不安。”7年后,2003年,发表的《女儿红》,是他为母亲专门写的剧本,“写她的故事,来表示我对她最深沉的思念。”而《莎姆雷特》中不少情节,也是来自于自己剧团和周围人的故事。也因此,他被台湾评论界称为“本土的剧作家”。
和内地戏剧人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李国修执意排演原创剧,“不演外国人的剧本,因为外国人的剧本和台湾人没有关系,我没办法认知。”他说,我当然不成熟,观众可以评论说我,可是,“你为什么要失去自己第一次创作的机会呢?”写剧本,就是第一次创作。演翻译剧,是第二次创作。
“舞臺是我展现生命故事的地方。它是单纯的。”李国修说,在创团5年、10年之后,他慢慢发现,其实自己只是选择了一个工作,而这个工作在剧场。“我希望邀请观众到剧场来,透过台上台下的互动完成一种分享,而我在戏台上,表演着生命的故事。”
李国修说,创团21年来,累计已有100万人次的观众,看过屏风的戏。“我们成为了一些人成长过程中的共同记忆。他们看着屏风的成长,或者说一起成长。”这何尝不是一个做戏人的幸运与幸福。甚至北京的戏剧人和戏剧迷,都难收获这种“共同历经”的满足感——它不但需要有持续的原创作品,一以贯之的创作思想,还要有20年来一致的创作水准和热情,以及一帮始终不离不弃,或后继有人的演员队伍……这些,都是中国内地戏剧市场还难以做到的。
其实,在2001年的时候,屏风表演班差点“散场”。那年台湾经济由于受到“9•11”事件的影响,所有剧场演出的票房停滞不前。李国修说,当时如果执意开演的话,将损失台币900万(人民币约225万);如果停演的话,就单赔场租,台币400万(约100万人民币)。而且屏风因停演不得不裁员,固定演职人员从26人减到16人。“在做停演和裁员的决定前,我很心痛,在家哭了两个礼拜,才做了这个决定:宣告停演。”
“我拉着演员团员哭泣地向观众鞠躬道歉。解释说,我们不能再赔了。我当时说‘如果,屏风表演班经过这次再也爬不起来,我们就宣布解散’。”甚至,在脑海中他已经想过,如果解散,告别演出应该如何。所幸,这个告别演出一直没有机会上演。停演9个月之后,屏风恢复演出。至今。
“鸟人”的眼泪运动
李国修讲话的语速很快,似乎担心有限的时间里不够他把想说的话说尽,或是迫不及待地,总希望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给一个新的面孔。说话时,他的眉眼表情很丰富,开阔的眉毛透过眼镜,随着表情变化产生一种让人信任的喜感。因为个子不高的缘故,他的服装常常显得大出一号,说话时,如果有肢体的配合,那种喜感便会随之加深。可跟随着他对自己作品和创作初衷的叙述,慢慢这种喜感转化为对他以创作来分享生命体验的感动。
李国修年轻时是电视台综艺节目有名的谐星,因能搞笑而闻名。30岁时因喜欢舞台转行戏剧。之后自己创作的作品中,也以喜剧居多,A型血、摩羯座的他,却称自己“最喜欢的是悲剧”。
除了从不吝于自我赞美,“鸟人”另一个爱肆意释放的就是自己的眼泪。对于这点,他毫不觉得难为情,甚至有些自得。
李国修说喜欢悲剧是个性使然。他和太太很少去剧院看电影,常常是太太去租DVD来看,他都跟太太交代,“去租一些好哭的回来。”他也看喜剧,比如《憨豆先生》或赵本山,而看悲剧呢,“就要那种让我哭得不行的。”
这时候,他不再渴望是鸟,甚至忘了自己是男人,他只是一个落在地上蜷在沙发体验生命感动的纯粹人。看日本的一个综艺类励志节目,他会因为节目中学生互相鼓励打气、去共同完成任务的努力而感动,哭得哗啦;看高仓健演的电影《铁道员》,会哭到不行;而像日本的纯爱偶像剧《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更是每一集都看到哭。
“我很喜欢看这个剧。这种戏,有很多‘成熟男人不爱看’,我喜欢看。因为他们的爱情很胶着,让人觉得有一种不舍。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个女孩被我爱上,她的生命不长了,我就要用力地爱她。(看着)会自我投射进去,所以会伤感。”哭还因为,他认为,戏剧就是反映人生或浓缩人生的。
不过,他清楚做戏和看戏不同,单纯的悲剧不太有市场。所以,尤其近10年来,李国修在自己创作的作品中,用一种形式和喜剧的包装,来做自己想要的悲剧。“我们出现的气质是:笑中有泪,泪中带笑。”
除了舞台,他甚至通过演讲,发起“流眼泪运动”。号召大家,不应该把哭当作很私密的事。着力于“哭的运动”,源头又是来自亲身的经历——母亲的抑郁症。
李国修把“爱哭”,归结为父亲的遗传,而他很满意这个基因,也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在《鸟鸟人生》中,他写道:2004年6月19日,我和女儿去参加儿子的小学毕业典礼,因为王月(太太)去录像,但毕业典礼是大事,而且是历史记录,一定要有一位以上的家长在现场。小学的毕业典礼很有趣,班上40位同学几乎是人人有奖,35位都拿到奖状,我儿子功课是烂到无以复加,一张奖状都没拿到,输得真彻底……但最后动人的画面出现了,等到毕业典礼最后唱骊歌时,我亲眼看见,这一班40个小孩,只有5个人哭,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掉眼泪,是为了离别而伤感。再怎么样不如大家,可我孩子有感情,有眼泪,这是我身为父亲的骄傲。
“鸟人”的梦和传承
李国修说,他想教传给儿女最重要的能力就三个:有爱、有想象力、有幽默感。
而自己在台湾的生活他只求三件事:温饱、安定和传承。“传承,包含生命及思想的传承,我们要一代传一代。就像我父亲传给我的小鸟道理,我也一样传给我的儿女。”
那些父亲传给他的“小鸟道理”中,他最念念不忘的,是做了一辈子戏鞋的父亲在回答童年李国修质疑其“做了一辈子的鞋,没财又没势,为什么不改行”時说的,“你爸爸我从16岁开始做学徒,就靠着这一双手,你们五个小孩长大到今天,哪一个人少吃一顿饭,少穿一件衣裳?”——“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
“做好一件事”和“传承”,也成为李国修大陆行之后,为自己在今后5年确定的行动计划的主题。不但排好了未来5年,到2013年的演出作品,还有自己的发展目标。这包括2009年,他“企图”要在北京成立办事处。
他甚至已经为可能成立的驻京办拟定了5几种发展模式,其中,有三项是与内地学生和业余剧团的交流。如果顺利,2011年他还将成立上海办事处。所有计划里,相比在剧场演出,他更在意有机会与内地的业界人士和学生交流——“这些都是我自己20年琢磨出来的。我希望除了在台湾,能在大陆,在中戏,传达、分享我的创作经验。”
在筹备国家大剧院演出同时,李国修也已找到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的主任张先,提出2009年想来中戏开编剧课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