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格雷夫斯莎士比亚、灰姑娘与戏剧教育
早晨9点,对于艺术工作者的确是早了点儿。导演约瑟夫·格雷夫斯(Joseph Graves)扯开一条浓缩咖啡粉倒进杯子里,弯腰出去找开水。他“服用”这杯速溶咖啡的功夫,音乐剧《近乎正常》(《Next to Normal》)剧组的工作人员也陆续到了。
这部获得了2009年美国话剧和音乐剧最高奖项“托尼奖”的摇滚音乐剧,只有六个演员和极简布景,却呈现了一个极具张力的故事一患有躁郁症的母亲如何与疾病挣扎,以及亲密关系中理解与沟通的阻碍。约瑟夫和演员们正在排练的是这部戏首次获得百老汇授权的中文版。将于8月3日至26日在北京超剧场演出。
因为紧扣社会现实,《近乎正常》还拿下了2010年普利策戏剧奖。在百老汇大获成功之后,欧洲、澳洲乃至以色列都推出了本地化版,亚洲音乐剧市场相对成熟的韩国和日本也于近年先后引进。
约瑟夫说这个故事“是一段非常有力的女性自我觉醒、自我理解之路”,他觉得这个十年前的剧本丝毫没有过时,“它直面了精神疾病和情感斗争这两个非常现代的问题,这个女人在现代社会里所经历所遭遇的也许会压垮她,而她一直在挣扎着去理解自我和家庭。”
他深信一部好作品在娱乐和保证票房的基础上,一定“有一个对于生活和人性予以启迪和理解的故事内核”,挣扎,恰恰是每个当代人都会经历的。“《近乎正常》想表达的不仅仅是当代人的精神焦虑和挣扎,它能够帮助观众去对人生做更深刻的一个理解,在这个过程中去寻找真正的心灵上的答案。”
“表演疲劳把艺术变成了生意”
在中国将近15年,约瑟夫排了八十多部戏剧作品,包括话剧、歌剧、音乐剧等各种形式。其中有15部剧目是首次在中国上演。《近乎正常》是他在中国导演的第六部百老汇音乐剧,其实他还有“莎士比亚戏剧专家”的标签,自2004年以来一直受邀担任北京大学外国戏剧与电影研究所艺术总监,带领学生创排莎士比亚及西方戏剧经典,同时也将优秀中国戏剧推介到海外。
音乐剧运营公司“七幕人生”的创始人杨嘉敏就是在北大念书时通过他接触到戏剧的,杨嘉敏毕业后在日本软银集团东京总部工作了两年,日本百老汇日文版音乐剧市场的勃兴让她坚信中国也有高品质现场表演市场蓝海。2012年她选择回国创业,专注百老汇经典IP的高品质汉化,邀请约瑟夫担任公司艺术总监,甄选剧目并作为导演全程把关内容。
2002年约瑟夫第一次来中国,只是为了排一出莎士比亚戏剧,“没想到会留下来,先是在大学里,后来又在中国的音乐剧市场上,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尝试。”
邀请他去北大开课的是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程朝翔,“他对我说,他教了25年莎士比亚,但总觉得自己没有教好,因为他自己完全不懂表演跟戏剧创排。”
“我从来没跟学生一起工作过,我想那就先排一出戏试试吧。”他们在北大官网发了一个演员招募通知,结果四千多学生报名竞争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20个角色,约瑟夫面试了其中800个学生。在伦敦西区、百老汇以及世界各地职业演出市场游走多年,他震惊于这些从未受过表演训练的孩子们身上蕴藏的才华、对戏剧表演的热情和激动人心的创造力,他们最后选出了80个学生,再也不忍淘汰,“我们后來就增加了很多水手、仙女这样的角色。”
“毫不夸张地说,(在北大排《暴风雨》)这个经历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戏剧表演的独特价值就是台上台下真实的心灵体验,这种体验我觉得仅次于宗教情感。”
约瑟夫的父亲是牧师,“他有非常迷人的嗓音和好口才”,主日聚会的时候,音乐、赞美诗,父亲的证道以及教堂庄严古朴的“布景”让他觉得一切就像是一个演出,从教堂到剧场,他都能感受到那种近乎神圣的情感体验。
六岁时他在英国男校受到校长影响,进入了莎士比亚戏剧世界。从事专业戏剧创排后,他没有像一般戏剧演员或导演那样,刻意“塑造自己的职业生涯”,“更多的是跟随着艺术和戏剧灵感的指引。”
“我这辈子都在世界各地跟职业演员合作,很多专业演员身上难以避免会出现‘表演疲劳’,最初的热情、热爱最后变成了一个生意。而这些初次登台的学生,他们既有天分又格外珍惜这种心灵体验。”
选择中国,进入校园向非专业学生普及戏剧博雅教育,是他从未考虑过的职业方向,“但在我有意识地做出了这个选择后,那可以说是我戏剧生涯里最有意思的一段时光。”
“首先得把观众的屁股黏在椅子上”
《近乎正常》2009年在百老汇首演,那年约瑟夫第一次在中国演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一个人的莎士比亚》,今年年底,这部独角戏还将在北京隆福剧院上演。“我从未停止过研究莎士比亚的戏剧,也从没想过要停下来,因为这是让我感到非常满足的事儿,不管是大制作还是小制作,它们都有同样的复杂度,都会承载同样深刻的意义。”
“七幕人生”的剧本总监程何从出道就跟约瑟夫合作,受他的影响,“也入了沙翁的坑。”有国内音乐剧译配第一人之称的她只有28岁,毕业于清华大学生物系。
“审美决定天花板,态度决定底线,”这是程何对自己所负责的内容板块的价值总结,“我们音乐剧从业者要不断提升自己的审美,对内容必须有一个国际主流的内容判断能力,你的审美决定了你自己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必须要把审美拼命地往上提;态度决定底线,总有时候是工期紧、报酬低的,什么样的东西你觉得有脸拿出去,署上你的名,你不觉得丢人。”
这两年,她花了很大精力研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提升自己的审美。约瑟夫赞叹她的聪慧,也表示每个戏剧从业者都应当视莎翁为自己的“创作之父”,“当你看到这些极精彩的作品时,它们真的会改变你对戏剧的认识,甚至改变你对人生的理解和思考。在我看来,莎士比亚在戏剧上的成就是独一无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里面有韵文和诗歌的一种不可思议的结合,有对当时舞台自由度的充分使用。还有一点就是(莎士比亚)对语言的运用,不仅仅是意思本身,还有它的语音和韵律,通过元音和辅音的不同声音声调来影响我们、来讲一个个故事。当这三个元素都被充分调动起来的时候,出来的效果就能给观众一个既充分被刺激被娱乐到的故事,也是一次能打动人心的心灵体验。”
说到莎士比亚,自然聊到了严肃戏剧和商业戏剧的话题,创排《近乎正常》时,约瑟夫还在指导“七幕人生”同期在深圳演出的另一出汉化百老汇经典《灰姑娘》,这部戏和《音乐之声》堪称“七幕人生”的“票房担当”,都是在千人以上的大剧场演出,据后台数据分析,这类家庭经典IP卖得最快最好的恰恰是最贵的家庭套票。
今年是“七幕人生”这个“学霸”内容创业团队爆发上升的一年,顺利拿到B+轮融资,即将在北京、上海、深圳投建自有千人剧场。6月,他们有三部戏在北京同期公演,其中6月24日晚上那出《我,堂吉诃德》是公司成立以来的第1000场演出。杨嘉敏关于中国潜藏着一个百亿级音乐剧市场的说法越来越被市场认可,在“七幕”通过拿到百老汇授权、做高质量汉化的模式,以“好内容、长档期、低票价”为路径稳扎稳打时,也有其他公司以原版引进、同步海外最新剧目等方式在进击。
在市场面前,莎士比亚专家有没有艺术价值的放低跟让步?
“剧场演出最大最独特的价值是演员与观众精神上的共鸣,毫无疑问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们应该为之努力的,但这一切并不会凭空发生——除非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娱乐大众。”
约瑟夫说,我们经常会用轻蔑、贬义的态度去看待“娱乐”这个词,“有些时候当一些远高于娱乐的东西出来时,我们才称之为‘艺术’或‘心灵上的体验’——这样的体验是我们的目的,但如果我们不去娱乐大众——我所理解的‘娱乐’是去讲好一个故事,让观众把屁股粘在椅子上,然后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我们做戏剧的终极目的,即演员和观众之间的灵魂共鸣也就不会发生。”
“没有娱乐,就没法达到艺术,它们是一起出现的。”
程何说约瑟夫对戏剧功能和价值实现的认识,“甩国内导演一大截,自我表达的诱惑太大了,很多国内戏剧从业者都没有明白,‘做戏是为了观众’,不好好把故事讲圆,为了所谓的先锋和自我表达,甚至以让观众看不懂为荣。”
约瑟夫说在他眼中从来没有流行戏剧、严肃戏剧、莎士比亚戏剧的划分,“我并不觉得莎士比亚的戏剧要比音乐剧严肃、高级多少,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是一样重要、一样迷人的,只是没人能像莎士比亚这样天才般地创造出这种戏剧模式和心灵上的体验,这正是他独一无二的地方。但我并没有把音乐剧和严肃戏剧区分开来,很多业内朋友和我敬佩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想法,觉得这是音乐剧,然后这是严肃戏剧。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对我来说戏剧就是戏剧,只有好和不好之分。”
“《灰姑娘》也有人生启迪”
人物周刊:“七幕人生”做的第一部百老汇授权剧目是《我,堂吉诃德》,这个选择是在你的建议和坚持下做出的。这个戏此前从未在中国演出过,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它而不是其他更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IP?
约瑟夫:我觉得这个剧既是一部非常吸引人的、诙谐幽默的音乐喜剧,同时也是一部直指人心、直接去考察人性的非常严肃的一部关于人心和人的精神力量的作品。
大多音乐剧都非常好玩、轻快、富有娱乐性,让人喜欢,这部作品也一样。但本质上它仍是在一个通俗故事里对人类存在本身的意义和价值进行严肃探索和讨论。《我,堂吉诃德》在这两者之间平衡得非常好,这是其中一点。还有就是它取材于《堂吉诃德》这本小说和塞万提斯作为一个作家的自身经历,这个素材在不同社会、不同文化中都是相当深入人心、富有影响力的,作为我们的第一部作品,我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合。
人物周刊:“七幕人生”在一千场演出之后,选择推出《近乎正常》这样的现实题材小剧场作品,对你和内容团队来说,是否有特殊的价值?
约瑟夫:我在“七幕”有一个愿望和目標,就是我们能去探索和挖掘尽可能广泛的题材,在娱乐和保证票房的基础上,去讲述那些好故事,这些故事的核心其实是对我们自身的一种启迪和理解。举个例子,很多人会讨论我们最近的一部作品《灰姑娘》,觉得它不是一部那么严肃、深刻的戏剧,但只要观众善于接纳,他们会发现这部剧里充满了启示。它是关于一个之前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自身的女孩子,对爱和目标有了新的认知,然后产生对于自我的情感萌芽的一个故事。
《近乎正常》这部剧的背景设定在现代,到目前为止,是“七幕”引进的在探讨当代人的挣扎上最复杂的一个戏。我们上一部最具现代性的作品是《Q大道》,但跟这部比起来,它的主题显得轻快得多。这部戏是“七幕”寻找这种启示性主题剧作的延续。这部剧结尾的歌曲叫作《光》,从人类学会书写和记录以来,光就一直是启迪和阐释的象征,在英文里而,“启迪”这个词其实跟“光”是同源的,对于宗教信徒来说可能是上帝给予的真理的光芒,对于一般的非信徒来说可能是永恒之光、宇宙之光。《Next to Normal》想表达的不仅仅是当代人的精神焦虑和挣扎,它能够帮助观众去对人生做更深刻的理解,还有在这个过程中去寻找真正的心灵上的答案。
人物周刊:在综合性大学推行戏剧教育是你在中国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一个尝试,这个工作的价值是什么?或者说,戏剧教育的独特价值在哪里?
约瑟夫:戏剧教育的重点并不在于从综合性大学里培养专业的戏剧人才,而更多是一种创造性的教学,我们已经将这种教学模式引进到了北大、清华、人大等几所综合性大学,未来还计划引入高中。
现在很多大学主要的教学形式是老师在上面讲、学生记笔记、接受测验考试,并不是说这个不好,因为我们有非常多优秀的老师,但这个模式下大脑的另一种创造性思考可能会被忽略掉。所以我们想用戏剧教学来引入一种创造性的方式,而且我们更注重它的实用性而非理论性,不是在书面上讨论它该怎么样,而是让学生运用想象力,在肢体上和心理上去直接感受戏剧这一艺术形式,去激发不一样的思考。
这背后的理念是,当你切身体会过戏剧,体会过肢体和思想的同时调动、与他人的关系以及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连接,你的思考方式会因此而改变,而且是朝着一个好的方向改变:它让你更加打开了。
当学生走出校门,他们可能会成为科学家、经济学家、律师或是医生,但他们都会有对生命、对人生不一样的理解和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并不志在将学生培养成戏剧演员,而是去启发他们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去帮助建立一个更全面、更完整的博雅教育。
(实习记者陈梵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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