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虽然危险,但也其乐无穷”
意外踏上暗访道路的记者,潜伏十年,在一幕幕惊心动魄、死里逃生中掀开最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重归平实。他将十年暗访经历写成艺术性、思想性俱佳的著作出版,曝光骗局。
一个关注社会底层、弱势群体的暗访记者,一个平视社会、直视黑暗的新闻工作者,一个无法正面示人,孜孜不倦的揭露者,归根到底,仍是一个需要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在他的回忆中,“挑战”“责任”“信仰”贯穿新闻生涯,但“刺激”的暗访工作注定与“平淡”的安定生活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不见天日,却乐在其中
记者:您作为暗访记者,不可避免会遭受人身攻击、法律纠纷或各方面的压力,您遇到过怎样的情形?
李幺傻:我在《暗访十年》中写到很多自己当初暗访时面临的危险境地。暗访小偷群落一个月后,被小偷在大街上撵打;暗访假烟团伙时,被对方跟踪;暗访酒托团伙时,被堵在卫生间搜身;暗访假钞团伙后,连续一个月接到威胁电话;有时候还接到电话说,从美国邮寄的高档商品到了,让我去领,对方已经付钱了,如果我贪图小便宜,一定会自投罗网。
因为多年来从事暗访,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曾经有很长时间,背包里装着一节木棍用来防身,一下班后走在天桥上,就要停一停,看看身后是否有可疑人跟踪。每次回到出租屋门前,先不敢进门,踅摸半天,确定没危险,才赶紧走进房门。
记者:当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家人是否知道?您是如何说服家人和自己继续从事这项工作?
李幺傻:这些危险从没让家人知道。我每次打电话到老家,都说自己很好,不让家人担心。
我是从非常穷困的社会底层走出来的,最穷的时候身上只有五角钱,买了一个烧饼,喝水龙头的冷水,就是一天的饮食。后来还是没钱,还要出去采访,我就在采访结束后,赶到大学校园的食堂里,等到女生剩下饭菜离开后,我就赶紧走过去,担心会有人看到我吃剩饭,通常都会拿着一张报纸,遮住脸和盘子,装着看报纸,埋头吃饭。这样艰苦的生活过了一个月后,终于等来报社发工资。
那么艰苦的环境都没有打垮我,还有什么能打垮我?所以我很乐观向上,面对暗访记者的工作,我的眼中就没有什么悲观痛苦。
记者:据我所知,报社都是计分制,做暗访记者,您的收入高吗?报社对暗访记者的支持力度如何?
李幺傻:暗访记者很辛苦,和跑线记者不一样。一般的报社都按照见报字数来决定收入,见报字数越多,收入也就越高,我觉得这对暗访记者很不公平。跑线记者只要能够分到一条好线,就能够保证收入很好,比如民政、教育、医疗,因为这些线上的新闻很多,但暗访记者没有“线”,线索需要自己来找,而且还要冒着极大风险去采访,写完了稿件还不一定能够见报。
在都市报中,暗访因为题材的特殊性、关注的普遍性而成为报纸的重头稿件,所以暗访工作在报社上下都是很支持的。即使那些耗费了很长时间,而最后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刊登的稿件没有发出来,报社会适当地给予补助,比如我写一篇5000字的暗访稿件没有发出来,按照标准稿费是3000元,那么报社就会给我1000元。
我一直很感激报社领导对我暗访工作的支持,报社总编辑理解暗访记者的不易,非常关心暗访记者的安全。有时,我在楼梯口遇到总编辑,他总会问我:“最近又在做什么暗访?注意安全啊。”对暗访记者的每篇稿件,总编辑都会仔细阅读。
责任担肩,“苦乐由心造”
记者:您觉得十年暗访记者的经历,感触最深、最让您难忘的是什么?对您现在有哪些影响?
李幺傻:我至今还记得,当初住在南小巷楼顶上的板房时,对面是两个聋哑人,他们是卖菜刀的。有时下大雨,他们不能摆摊,我也不用上班,我们就坐在一起。虽然他们不会说话,但我能够感觉到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坐在一起抽烟,坐在楼顶上望远方,感觉贫穷而美好。
很多年,因为生活贫穷,所以我都是居住在城中村,我对城中村人的生活感触很深,知道他们的苦乐、追求、希冀。因为我就是从社会最底层挣扎出来了,所以我对他们有感情,也非常了解他们的生活。
我觉得十年暗访锻炼了我的意志,锤炼了我的性格。我再不会叫苦叫屈,再不会对生活有什么不满。我觉得再大的苦难我也能够战胜,想起当年面临绝境時,我一再告诉自己:人生的路,除过一条死路,其余的都是活路。其实我很感谢生活,我今天还好好活着,还有家庭和工作,我很知足。一个人生活的幸福程度不是数量,而是质量,开宝马居豪宅的人,不一定就比骑着自行车的人幸福。法国哲学家蒙田说,苦乐全由心造,确实如此。
记者:您现在致力于采访、寻找抗战老兵,能简单介绍下您寻找抗战老兵的经历吗?
李幺傻:这些年来,我除了做暗访,还做采访抗战老兵的生活,我把采访老兵的生活写成了一本书,名叫《抗战》,即将出版。采访抗战老兵是我自愿的,拿着自己的钱去寻找老兵。老兵们最小的也已经85岁了,他们当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看着身边的战友一批批倒下,他们幸运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到今天。听他们讲述当年战场上的惨状,非常受感染,然而现在他们大多数都生活不太好,他们是我们的民族英雄,在抗战中让我们的民族免于灭亡,但他们没有享受到应该享受的荣誉和尊敬,我心如刀绞。
他们默默地老去,他们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我们应该赶快抢救他们。做研究的人应该去做田野调查,应该去寻找当事人,而不是躲在书斋里寻章摘句以讹传讹。现在,我采访了几十名抗战老兵,掌握了最真实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记者:暗访和寻找抗战老兵中,您所关注的大部分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您的成就感来自哪里?您这种高尚新闻背后舍乎逻辑的思路是什么?
李幺傻:我在广州生活了多年,所接触的多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下层人。广州经济发达,人口密度大,各种各样的骗子就如蛆附骨地来到了广州,行使诈骗。这些年,我先后暗访到的大小骗局足有几十种,在假烟工厂里,在仿名牌服装厂里,在假冒名牌化妆品厂里,我都工作过;我广泛接触了医托、酒托、接站女、代孕女、传销骨干分子等等各种社会灰色人群,我熟悉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骗术中的每个环节……我是一名暗访记者,我了解这些,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了解,我有义务揭开种种骗局和潜规则,让所有人都能够明明白白地活着,不再被骗。
既然走上了暗访这条路,就应该一直走下去。暗访虽然危险,但也其乐无穷,你是在给人们打开了一扇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而且随着暗访的逐渐深入,你会发现越来越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我在暗访酒托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酒托有一条利益链条:键盘手一主管——黑酒吧老板——酒托。前三个环节你根本就见不到,你见到的只是酒托,你以为酒托只是单兵作战,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背后强大的集团。不做鸵鸟,为信仰而活
记者:您认为新闻从业者应如何坚定信念,又该塑造怎样的信念?
李幺傻:现在很多人确实没有信念,没有信仰了。人是为了信仰而活着,有了信仰,痛苦都会转化为快乐;没有信仰,快乐也会变成痛苦。
新闻从业者,首先要保证报道的客观公正。记者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事业。记者和别的职业不一样,不能以赚钱为目的,而应以惩恶扬善为目的,让美好得到发扬,让丑恶受到惩处。
记者:一直以来“暗访”的边界、规范等一直存在争议。您如何把握?您认为暗访记者应该肩负哪些责任?
李幺傻:喑访是新闻报道和写作的—种方式,暗访的目的是为了打击邪恶,防止更多的人受骗,所以我觉得暗访是不应该有争议的。丑恶在那里,骗局在那里,我们不管愿意不愿意看,它都在那里。最好的办法是告诉人们,那是丑恶的,是骗局,大家以后—定要小心。这才是积极的态度,而不是鸵鸟式的逃避。
我觉得我所能做的,只是如实记录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并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读者,让读者知道:遇到乞丐不要滥施怜悯心,遇到美女约你去酒吧要慎重,遇到医院里给你介绍医生的人要当心……我所能做的,只有把骗局揭露出来,让人们小心。每次暗访结束后,都会把暗访到的情况告诉警方,然后带着警方端掉非法窝点。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社会现实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记者,一种是警察。所以,记者有责任和义务来弘扬正气,鞭挞丑恶。(此文为作者2011年9月任《中国记者》实习记者期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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