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警
记忆是不会被遗忘的,就算是忘记,也只是暂时地尘封在脑海的深处。但有时,记忆却是会欺骗人的,很多零散的忽略的东西因为时间久远,于是被记忆杂糅在一起,成为了一种新的记忆。
天略见暗淡,远处有人家升起了炊烟。
在乡下,大多数人家的晚饭总是吃得比城里略早些,在天还未黑的时候,便早早地弄好晚饭,一家老小坐到门前的晒谷坪里,边端着饭碗聊天,边惬意地吃喝。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已经被模糊化,有的只是无限放大的自由和舒坦。
刘雄这时候正蹲在家门口的晒谷坪里,仔细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红色的车壳,黑色的皮座椅,银灰色的车架。三年过去了,摩托车还保养得像自己离家前一样。刘雄用手轻轻地摩挲着车体,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因为三年来父亲一直小心养护着它,把它看成了自己不在家时的替身。
擦完车尾,活儿就算全部干完了。刘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直起身来。夕阳在远远的山坡上挂着,余晖射过来,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刘雄把沾着汗水的手在裤子上擦干,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倒出一根用嘴含住,再用打火机点燃。烟半明半暗地燃烧着,空气里瞬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烟雾中,刘雄感到了一种全身心的愉悦。自从三年前悄然告别家乡,来到山西煤矿打工。这股淡淡的柔柔的香烟味,已经浸染在他的生命里,挥之不去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呢?刘雄仔细地回想。他以前可没抽烟的习惯,遇上逢年过节、亲戚朋友走动时,别人递根烟过来他接在手里,也只是做做样子,含在嘴里吸几口就吐掉。一团烟雾,来来回回用嘴巴吸进来,又吐出去,刘雄一直弄不懂这里面能品出什么滋味。可是现在……刘雄往肚子里深深地吞进一口烟,他仿佛听见烟在身体里游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呼呼呼”的,像是火车快速地穿越隧洞。烟从嘴巴进去,经过喉咙,然后游走到肺里,循环一周,再从鼻子和嘴巴里面喷出来。刘雄很熟练地用嘴把烟雾吐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烟圈,然后轻轻地把烟圈吹远。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当初以为有浑身的力气,就能在外面的世界挣钱,这样的想法现在看起来荒唐而幼稚。刘雄想起这三年在外打工梦魇般的经历,心里就感到憋闷,感到难受。三年的时间已经使他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着另外的名字,拥有着另外的身份,甚至言行举止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头发剪短了,身体强壮了,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话的语调里带上了北方的卷舌音。
“雄伢子,吃饭哒!”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刘雄的思绪。
天不知不觉全黑了,堂屋里的日光灯明晃晃地亮起来。
刘雄把刚吸了半截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然后快步地走进了堂屋。老婆三年前和自己离了婚,在此前也没添个孩子。母亲早逝,只剩下五十多岁的父亲,守着这几间老屋、几亩田土过日子。三年的时间并不长,父亲却老了许多,以至于今早回来时,刘雄一时都不敢相认。他不知道父亲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但父亲那过早全白的头发,和额头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都记录着他这三年生活的艰辛。
这三年苦了自己,也苦了父亲。
屋里还是老样子,从三年前离开到现在,没有什么变化。吃饭的方桌还是放在堂屋的中央,连位置都没有移动一下;陈旧的墙壁上又多了些许裂痕;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在空荡的房间里,让人想到了岁月的霉变。这就是三年来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家,刘雄静静地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这让他感到安定,感到全身心的放松。
几个家常菜,配上瓶装的好酒,父子俩就喝开了。刘雄记得,父亲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喝两口小酒。小时候常听村上的邻居们谈起,自己生下来后,父亲高兴得不行,常常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提个酒葫芦在村里边喝边晃悠。喝到高兴了,便用小指头蘸上点酒,塞到他嘴里,然后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吮吸。这时候,村里的人常会打趣父亲,说你可别喝酒误事,把孩子喝丢了。父亲听了,总会立刻仰起一张通红的脸,手一挥,大声辩驳:“那不可能,酒葫芦丢了,儿子也丢不了!”
可这种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刘雄稍大一点,家里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妹妹去河里游泳时,淹死了;接着是母亲患病在床,失去了自理能力。家里的生活开始每况愈下,为了节省钱给母亲治病,父亲也不得不戒掉了多年的酒瘾。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转,终于在得病后的第三年春天,病死在家中。从那以后,父亲终日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地操持着整个家。刘雄再也没有看见过父亲拿着酒葫芦在家里喝酒。唯有遇上逢年过节,或者别人家办红白喜事时,父亲才能好好地畅饮一番。
在刘雄有限的记忆里,父亲这辈子只醉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的那天,还有一次就是自己结婚的那晚。一个大悲,一个大喜。
在山西煤矿打工的三年,刘雄东奔西跑,从未和家里联系过。理由有很多,也很复杂,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连刘雄自己都忘了初始的想法。就在来山西三年后的某一天,在某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刘雄躺在煤矿边简陋的工棚里,透过摇晃、破旧且布满污垢的玻璃窗,看见夜空中那轮圆圆的明月时,心里突然涌出对“家”这个词语无限的向往。就好像是突然恢复了记忆一样,有关“家”的一切含义,从他的记忆深处不断地蹦跳出来:老屋、樟树、摩托车、晒谷坪、酒葫芦、长板凳、父亲……对,父亲!刘雄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遗忘,只是记忆被尘封了,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暂时地“消失”在脑海深处。
过了些日子,刘雄用最快的速度找煤矿老板结清了工资,然后连夜坐汽车去镇上买了一对“古井贡”的好酒,再转汽车到市里,坐最快的一趟火车南下向湖南老家奔去。刘雄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服,包着这三年积存下的工钱,塞进一个脏乎乎的编织袋里。
父亲话很多,或许是三年时间没有见到刘雄,或许是太久没有人陪他喝酒聊天,他絮絮叨叨地叙说着那些久远的事情。刘雄一边给父亲倒酒,一边陪着父亲对饮。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被父亲牵在手里,用指头蘸酒吃的孩子。不知不觉,第一瓶酒喝完了,第二瓶酒也快要见底了。父亲喝着喝着,头一垂,就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嘴里不断地喊着刘雄的小名:“雄伢子,雄伢子……”
在他外出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小名,更没有人喊他的小名。当他回家时,听到父亲喊他小名时,他感到突兀和陌生。在父亲不断重复的呼叫中,他才意识到他就是“雄伢子”。
父亲的酒量大不如从前,两瓶白酒也就两斤,分摊下来,一斤酒就让父亲丧失了战斗力。刘雄上前抱起父亲,平端着走进卧室里,放在了床上。父亲的身体轻而干瘦,就像一小捆干燥的柴火,在床上只占很小的面积。这么多年来,父亲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此刻睡得非常的安详和满足。
刘雄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借着酒劲走出了门。
夜深了。远近农家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着宁静的夜色。
刘雄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刚过十点。这块表还是他去煤矿上班时买的,防水,带夜光,就算是在漆黑的矿井里,也能准确地知道时间。冷风飕飕地吹来,秋夜的温度和白天相差很大。刘雄点燃一根烟,歪着嘴使劲地吸了两口。他感到喝过酒的身体热燥燥的,心里像揣着一团火,他很想干点什么来释放一下浑身的能量,所以,当他看见晒谷坪边停放的摩托车时,便飞快地带上家门,骑上摩托车,得意地鸣了一声喇叭,顺着小路箭一样地飞了出去,小路的尽头连接着宽敞的村级公路。
刘雄记得自己以前玩摩托车在村上是出了名的。他能在摩托车上站立、反骑、单手握把甚至倒立等,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他可以把前轮抬起,只用后轮着地行驶;还骑车成功地飞越过村后小溪上的独木桥。他现在这个歪嘴的毛病,也是那时候玩摩托车时落下的。有一次因车速过快,他从车上摔了下来,嘴巴直接地着了地,从此落下个歪嘴的毛病。但这丝毫不影响刘雄的个人魅力,因为有这么一手绝活,不时地就有人上门请刘雄去“表演”节目,当然会付给一定的报酬。刘雄还在一次表演绝活时,被邻村的一个女孩子看中,并最终成就了一段姻缘。
想起过去,刘雄心里就叹气。结婚后,老婆把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老爷子也被服侍得舒舒服服。父亲整天脸上挂着笑,坐在坪里和邻居们聊天、打牌、晒太阳。刘雄除了自己干农活,还不时地出去表演摩托车绝技,挣点外快,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只怪自己鬼迷心窍,不知怎么地迷上了买“地下六合彩”。那是一种通过选择“1”到“49”中的任意一个或几个号码,如买对了号码,就获得赔率为一赔四十的赌博游戏。下注金额不限,用乡下通俗的说法叫做买“码”。好像一夜之间,“地下六合彩”诱惑了很多的乡镇,到处都在传说某某买一千元,中了四万元;某某中了奖后盖了房子、买了小车的消息。这些消息把村民的心撩拨得痒痒的,许多人拿着盖房子,买化肥的钱,投到“地下六合彩”的赌博中。刘雄最初投入一百元,中了四千元后,也开始疯狂地买“码”。摩托车表演不去了,农活也不干了,成天就闷在家里研究着那些买来的“码”报和“码”单,然后再不断地下注。可自从第一次中奖后,刘雄和中奖几乎绝缘。他下注的金额越来越大,输的钱越来越多,最后连家里的电器和老婆的陪嫁首饰也典当了出去,就剩下了这辆心爱的坐骑——摩托车。债主天天上门讨钱,还说要把这辆摩托车拖走,他不得到不到处想办法弄钱。为此,父亲气得大病一场,老婆也气得回了娘家。
刘雄骑着摩托车在水泥路上漫无目的地奔驰,这么久没有骑摩托车,感觉技术都生疏了。他想起以前在摩托车上表演特技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刘雄放慢车速,熟练地平衡车体,然后将坐的姿势变为蹲到摩托车座凳上,双手再慢慢地离开方向盘,站了起来。刘雄感到自己猛地高大了许多,路两边稀疏的灌木和收割后的稻田,一下子都在俯视之列。他的身体笔直地站着,潇洒地张开双臂,随着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就像是电影里那些能腾云驾雾的仙人,有了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
在这么偏僻的乡下,这么晚是不会有车从路上经过的。刘雄自信地想。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种独特的快感,甚至大胆地闭上了双眼。
一道白光突然从眼前一晃而过,刘雄听到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哐当”一声,紧接着自己连人带车被撞起弹向空中,再重重地摔倒在路边的稻田里。
四周一片寂静。
刘雄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痛,但头脑很清醒,说明伤得并不严重。他借着那辆小卡车的灯光,分明看见从车上下来两个青年伢子,向他走了过来。
刘雄躺在地上打量着这两个人。都只有二十来岁,穿着牛仔裤、休闲服,打扮得非常时尚。一个脑袋后留着一根小辫子,另一个脸上有块刀疤,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耍杂技啊,想死也别找我们啊!”刀疤脸开口就骂。
“疤哥,这人不会是死了吧?”小辫子问道。
“呸。开车最忌讳这种事情,你别瞎说。”刀疤脸边说边走上前,蹲下身子,一摸刘雄的鼻子,随后高兴地叫起来,“没死,还有气呢。让我来摸摸他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说不定还能发点小财。”他边说,手便顺着刘雄的鼻子往下摸,一直探到刘雄的衣服口袋里。
“你他妈的混账!”刘雄一把抓住刀疤脸的手腕,猛地坐起身,借着酒劲用力把对方向后一推。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刀疤脸被推得四脚朝天摔倒在田里。
在外面打工的这几年,刘雄受足了委屈,现在回到家,他可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外地佬了。三年前他独自跑到山西找工作,走时匆忙没来得及带身份证,即使带了他也不能拿出来。幸亏有老乡介绍他到煤矿里找活,煤矿老板用自己的关系给他弄来了个合法的身份,又帮他办了张假身份证,他在这里成了另外一个人,名字叫刘雄。在矿上,煤矿老板随意拖欠工人的工钱是常事,吆喝工人做这做那,一不高兴就打骂相加。矿上还有老板专门雇用的保安队,谁要是工作不卖力,或者对老板不服,都会被保安队请去吃拳脚。刘雄就因为有一次对煤矿老板克扣工钱表示异议,在当天的晚上,挨了一顿好揍。远在他乡,寄人篱下,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刘雄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在外面待了三年,像今晚这样先动手打人,他还是第一遭。
“你找死啊。”刀疤脸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上前一拳就砸在刘雄脸上,砸得刘雄又摔倒在地。
“臭小子,活腻了吧?”小辫子一看他兄弟和人打了起来,飞快地跑回车上,从驾驶室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向刘雄冲了过来。
刀!这个词语和“跑”同时出现在刘雄脑海里,酒意在一瞬间蒸腾得无影无踪,他转身就朝稻田深处奔逃。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后头追赶,口里骂骂咧咧:“有种的就别跑,老子非砍死你不可!”
四周黑漆漆的,这一段马路位置偏僻,周围几里路也看不见一户人家。要是就这么被人剁了,随便往哪个水渠里一丢,尸体十天半个月都难得发现。在山西煤矿里干了三年都没有死,现在回到家却被人砍死,那可太不值了。刘雄边跑边摸索着掏出手机,踉踉跄跄地拨打号码“110”。
“救命啊,先锋村往外县走的水泥路边,有人要杀我!”刘雄边跑边朝电话里喊叫。
那两个人还在后面穷追不舍。
稻田里地势高低不平,跑起来分外的费劲。刘雄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着,始终和追逐者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迷迷糊糊间,刘雄听见远处有警笛声响起。那两个人显然也听到了警笛声,三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紧接着追逐者开始慌张地往回撤离。
刘雄知道他打的报警电话奏效了,附近的警察已经驾车赶过来。刘雄感到刚才消失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体内,他开始转身反追那两个人,边追边大声骂道:“小兔崽子,有胆的不要走!”
那两个人跑上公路,飞快地跳上汽车,“轰”地一声发动油门,绕过倒在地上的摩托,向邻县的方向疾驶而去,一眨眼,就只看见一盏红红的尾灯,渐远渐小,最后消失在深深的夜幕里。
刘雄也跟着跑上路基,疲惫地靠着路边的大树坐下,他这才感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两条腿上全是黑泥,右脚的鞋子也跑丢了,手上、脸上被草叶划出了好多道口子。他感到刚才撞车时摔伤的胳膊和挨了拳头的左脸,都已经肿起好高,碰一下都撕裂般的疼痛。幸亏这几年在煤矿干力气活,身体练得分外的结实,只要不伤筋动骨,他是垮不了的。
刘雄想从上衣口袋里去摸烟,才发现烟没有了,一定是在奔逃时,把烟弄丢了。
乡村公路弯弯曲曲,看着近,走起来绕来绕去的才发现还相隔很远。刘雄坐了好一阵,警车才跑到了跟前。
刘雄坐在地上无力地挥挥手,警车里下来了两个民警。
“是你报警说有人要追杀你吗?”年纪大点的民警走到刘雄面前问。
“是。刚才有人拿刀子追杀我,他们刚开车往那边跑了。”刘雄用手一指,说。
老民警看了一眼远方,继续问:“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雄点点头,把刚才骑摩托车与卡车发生碰撞,然后卡车司机冲上来抢东西,并拿刀子追杀自己,直到听到警笛声才开车逃跑了的经过,简单描述了一遍。
“警察同志,你们可要替我做主啊,他们撞了人,还反过来要追杀我,这世道还有王法吗?”刘雄满脸委屈地说。
说话间,另一个青年民警已经对现场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勘测。
“这个事情需要你配合我们到派出所去做个材料,你身上的伤也要去医院做个鉴定。”青年民警说。
“去派出所就没有必要了吧。”刘雄连连摆手,中国大多数的老百姓对派出所都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无事绝对不想和那里沾边。
“我记得他们的车牌,你们以后抓了他们再来找我做笔录,我给你们留个手机号码。”见民警要坚持按程序办事,刘雄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也要给你写份笔录,证明别人拿刀子追你,并且导致你身上受伤。你最好是去镇上的医院检查一下,开个病历。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并给予你一定的经济补偿。你说是不是?”老民警句句说得很在理。
“钱倒无所谓,但这些人也太凶了,要不我也不会报警。”刘雄点点头。
“报警是对的,每个公民对这种行为都不能纵容。他们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大家都不站出来指证他们,那么,这些人就会继续作恶,危害老百姓。”老民警继续劝说。
“是哦,那两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车上都配备着凶器,要不是我跑得快,电话打得及时,现在恐怕是不能和你们说话了。”刘雄表示赞同。
“对,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和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做份笔录,立个案,像他们这种交通肇事逃逸,并拿刀追砍你的行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我们不能轻易放过那些行凶者。”青年民警说道。
“当然不能放过他们,绝对不能放过他们!”刘雄义愤填膺地表示。
“好,到所里去一趟,来回最多个把小时,上车吧。”青年民警很客气地给刘雄拉开车门,把刘雄让上警车。
在这一刻,民警对刘雄的尊重,真的使他很感动。
“那我的摩托车怎么办?”刘雄问。
“抬上车一起拉走,我们派出所门口有修理厂,可以帮你修一下。”老民警也不等刘雄回答,打开吉普车的后车门,和青年民警一起把摩托车横塞了进去,又用绳子把露出来的半个摩托车身捆扎牢固。
“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你坐稳了。”青年民警一踩油门,发动了汽车。
身上的疼痛和奔跑的劳累,再加上晚上喝了过多的白酒,刘雄靠在座椅上,立刻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喂,你别睡着了。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做个报警登记。你不是本地人吧?看你说话有外地口音。”老民警坐在刘雄边上问。
“我怎么不是本地人?我只是一直在外面打工。”刘雄摆摆手说。
“那你的户籍所在地是——”
“先锋村上屋组二十二号。”刘雄想都没有想就冲口而出。
“嗯,你是刚回来不久吧?”老民警的眼睛亮了一下,很随意地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对,刚回来一天。想想也真够背的,回来就遇见这种事。”刘雄满脸的无奈。
“对了,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我叫刘雄。”
“我记得先锋村上屋组二十二号住的是一个姓余的老倌子。”
“那是我爹。”
“那你怎么姓刘呢?你不是他的儿子吧?”
“我是他儿子,我姓余,叫余铁雄!”对于老民警这种无知的问话,他愤怒起来。
是的,他就叫余铁雄。此刻,他对“刘雄”这两个字特别厌恶,这是煤矿老板强加给他的名字。刘雄只不过是在他去矿上之前,那里塌方死掉的另外一个外地工人。煤矿老板就用他顶替“刘雄”这个身份,从而掩盖矿上发生事故压死工人的事实。余铁雄就这样充当着死者的替身,在矿上干了三年时间。余铁雄不知道矿上还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是顶着别人的名字活着。但他现在回到家乡,他不再是刘雄,而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余铁雄!
“你的出生年月呢?”老民警侧过脸看了一眼余铁雄,又问道。
“一九七七年一月出生。对了,要是抓到那两个人,真的可以判刑吗?可以判几年呢?”
不知道为什么,余铁雄突然兴奋起来,他相信那两个人是跑不掉的。一旦抓捕了,准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他觉得很解气。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汽车已经无声地驶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到了。”年轻民警一拔车钥匙,跳下了车。
蓝白颜色相间的办公楼,在夜色里更显得庄重和威严,余铁雄还是第一次走进派出所,而且又是来做目击证人,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感。
“进去喝口茶吧。”青年民警一把搂住刘雄的肩膀,把余铁雄连推带拽拉进了办公室。老民警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
“我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我姓王。你坐吧。”老民警一指桌前的椅子,让余铁雄坐下。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青年民警关上了房门。
“王所长啊,你好,你好。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原来一直问自己话的是派出所所长,余铁雄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当然从头说起。”王所长回答。
“今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然后骑车出来兜风,接着被卡车撞了,他们看我摔在田里,以为我死了,就来搜我身上的东西,然后……”余铁雄兴奋地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细节都描述出来。
“很好,这件事先说到这里。”王所长突然一拍桌子吼道,“余铁雄!你再说说你抢劫的事件经过吧。”
“抢劫?我什么时候抢劫了?是那两个混混今天撞了我,还想抢我的东西!”余铁雄气急败坏地惊叫起来。
“不是今天,我今天要和你说的是三年前的一件事,你再想想。”王所长冷冷地直视着余铁雄。
“我一直在山西打工,今天才刚回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是来报案的,是你们要我来做证人的!我现在不作证了,我要回去。”余铁雄激动地站起来,旋即被青年民警按在凳子上,飞快地把他的双手铐在身后。
王所长从抽屉里摸出一本厚厚的案卷拍在桌子上,说:“你叫余铁雄,外号‘歪嘴雄’,一九七七年一月出生,今年三十岁,家住先锋镇先锋村上屋组二十二号。你母亲早逝,家里还有一个父亲。你老婆三年前和你离了婚,没有孩子。三年前也就是二○○三年十二月四日晚十一点,你打了一辆‘的士’前往后山的水库。到达现场后,你用随身携带的铁棍打晕司机,实施了抢劫。那次案发后,你一直在逃。”
余铁雄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他是身上有案底的人,去山西就是为了避风头。今天潜回家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父亲,给父亲一点钱,然后明早就溜回山西去。没想到今晚喝多了酒,无端惹出事来,居然还愚蠢地打了报警电话,然后气宇轩昂地跑到派出所来做证人。在这一刻,他恨“余铁雄”这个名字,他应该一辈子做那个“刘雄”,一辈子再不回到这个地方来。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不,我不是余铁雄,我是刘雄,我有身份证!”
王所长冷冷地说:“余铁雄,这三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你,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抓回来。你要好好配合我们,争取政府宽大处理。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你那上了年纪的爹。”
余铁雄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我他妈的真浑啊!我就是余铁雄,我对不起我爹啊!”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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