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浮过河
天上掉东西了。
只见昏黄的路灯光里,不时有些细小的影子打天上落下,轻飘飘的,八成是雪花。下宝并没看到雪花,他是猜,这样的季节里,天上的有形物什,落地无声,不是雪花,还能是什么呢。如果是雨,不论大雨小雨都一定带着响声,要么哗啦啦,要么就沙沙沙。
下宝摇摇晃晃走在喜鹊镇的小弄里。小弄两边的店铺大都关着门。这里的店铺很少挂招牌,桃花婆的理发店也一样,没挂招牌。
下宝平日经常从这里路过,总看到玻璃门内坐着桃花婆,她的衣服很薄,领口很低,乳房像窝着的两只白兔,稍一躬身,兔子就会蹦跳出来。特别是到了夏天,桃花婆穿着超短裙子,脸带媚笑面对小弄坐着,看得人心头慌里慌张。
下宝在桃花婆的理发店门口留住脚步,犹豫一阵,提脚走了进去。他头发上的油垢和灰尘凝固在一起,一绺一绺的,仿佛资江边涨大水退潮后的枯草。
桃花婆依旧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望着路边每个走过店前的男子。看来她的生意很冷清,没一个顾客上门。下宝在小镇上几乎家喻户晓,桃花婆当然认识他。看到三花子脸下宝,桃花婆有些惊骇,不知这样一个人会给店铺带来什么。桃花婆笑着问:“是做事还是剪发?”
下宝说:“剪发。”
他没想到理发店兼营做事的行当。
这条小弄就在邮政所后面,一端连接菜市场。桃花婆几刀几刀就把那些一绺一绺的乱蓬蓬的头发剪掉了。
理完发,下宝如释重负。
不料,桃花婆突然媚笑着往他坦露的腹部抓了一把,说:“下宝,做个事吧。”
下宝十五岁了,身体出落成红薯样的,常年着一件单排扣蓝色中山装,不换洗,因肚圆鼓胀,下排扣系不紧,所以肚皮一直外露。因他样子长得憨厚,偶尔会发出几声傻笑,有的人把他当“宝”耍,逗他出各种洋相。
桃花婆肤色腊黄,估计是事做多了,一脸倦容,当然也许是脂粉打多了。她并不是真想和下宝做事,只是对他好奇,想耍一下这个傻子。下宝正照着镜子,受了桃花婆一惊,本能地收腹,还没来得及发作,桃花婆赶紧攥下他的手,说:“不做事,我给你做个按摩,蛮便宜的。”
下宝听人讲这小弄里,别说做按摩,即使做事,几十百把块钱就搞定了。下宝刚喝酒,加上理发,心情爽,便将桃花婆的轻浮放在一边。
桃花婆撇开下宝的扭捏蛇样缠着他,又說:“做个按摩吧。”在她的经验里,进店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她的哄。下宝的扭捏撩拨起她浓厚的兴趣。
桃花婆边说边拽下宝,声音温存,手脚柳条似的柔软。下宝半推半就,跟她走进了包厢。
包厢窄逼,就一张床大小。床上被子陈旧,薄薄的,每天不知有多少人用过。还开着电热褥,掀起被褥,一股说不清的热气浪漫起来。关上包厢门,桃花婆帮下宝褪掉鞋袜,又脱掉外衣,说:“躺进被窝,好暖和的呢。”
下宝虽然一身脏,但也闻不惯这气味,这气味让人产生晕眩,他只好把被子盖住胸脯以下的地方。桃花婆上了趟卫生间。卫生间就在隔壁,下宝分明听到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桃花婆结婚一大载,却没破身。她一直以为是她男人大旺不行,心想,兴许能借下宝下种呢。平时那些嫖客戴套,她从没想到要找谁借种。
桃花婆解完手,悉悉索索爬上床。她动手解下宝的裤头,下宝一惊,坐起来,问:“桃花婆,你这是做么子?”
“下宝,你真不做事啊。”桃花婆迷惑不解,凡是上了这床的男子,没有不想做事的。
“真不做事。”下宝扭捏着,看都不敢看桃花婆。
桃花婆不顾下宝浓重的狐臭,抚摸他的耳根,还有扑扑跳动的心脏。渐渐地,下宝感到身体深处起了一些动静。
下宝从没碰过女子身体,桃花婆压在他身上,还没拢边,他就河堤似的崩溃……看着下宝不经事,桃花婆叹息一声,仍是紧紧抱着下宝不放。下宝却把桃花婆踹到一边,翻身爬起来。他将小桌子上放的那些助力男女之事精油什么的瓶瓶灌灌全部扫到地下,质问桃花婆为什么要这样。下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桃花婆担心下宝没完没了的哭声传出门外,邻里听到,说她欺负一个傻瓜。她赶紧关上店门,打电话叫在喜鹊镇街口摆摩托车出租的男人大旺回来。
大旺心急火燎赶到店里,见是下宝,一下就傻眼了。他在外面跑摩托车,当然知道这个活宝,听说过他的行乞风格,谁惹了都头痛。大旺像兄弟一样拥着下宝走出包房,赞美理了发的下宝多么帅气,平时租他的摩托车多么豪气,对朋友多么义气,好话说了一箩筐,下宝依然照哭不误。大旺只好说理发钱和嫖资就全免了。一听嫖,下宝叫起来:“你说谁嫖?”
“没嫖,不是说你,是说别人。”大旺立即解释。他又拿出一张老人头红版子,这是他日晒雨淋摆一天摩托车才得到的收入。
接过红版子,下宝不哭了,一路嬉耍走了。
喜鹊镇并不大,你点上支烟沿着主街从南往北走,烟抽完了,街道也就结束了。流浪汉下宝有时候狗一样蜷缩在人家的屋檐下,有时候睡在人家的牛棚里,但从不偷别人的东西。有户人家要外出打工,就把一栋砖瓦房给他住,托他看管。下宝感激得很:“你们安心出去打工,无论你们么时回来,我都保证房屋原模原样归还给你们。”没想这家人出去就是几年,听说他们还在城里买房。
下宝这个三花子脸,他的前额凸兀着一个杯子大的瘤状物,上面结着一层又一层紫色的厚痂,像赘生着一只好斗的兽角,冷不防扎人。如果你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他,他就主动提醒你,我在这里,不让别人靠近自己,他怕身上的臊气熏到人家;如果别人开他的玩笑,有恶意的,他生气了就捶自己的头,但从不谩骂人家,也不和人家打架。他自小就在乡街上混,吃百家饭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洗过脸,衣服也被污物浆得硬巴巴的。他成天黑不溜秋,就像天上掉下的陨石。下宝感觉眼前横亘一条河,他在暗黑的一边,想浮过河,但无依无靠,连根稻草都没有,在河流里越走越沉,怎么样才能浮过去呢?
他开始琢磨自己的职业。
乡民生活拮据,就连米汤潲水都有猪鸭消纳,轮不到下宝。只有在干红白喜事的时候才最大方最好面子。下宝瞅准了人们的心思,只要哪里有喜事,他就去放鞭炮,如果不给钱就叩头,再不给就满地打滚,不管是臭水沟还是鸡屎牛粪。下宝索要的红包也非同一般,他只信老人头红版子,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下宝的名气越来越大,业务也扩展到喜鹊镇之外,到处都有朋友。为了联系方便他还买了一个华为二手手机。碰上黄道吉日,一天里就有几处红白喜事,他想到一个主意,租摩托车。有一回,大旺送客到河西的西河镇,竟然遇到下宝。下宝看到他很亲切友好,业务完了坐他的摩托车回的喜鹊镇。自从用了“摩托”“手机”这两个现代化武器,下宝更是神通广大起来,十里八乡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只有一处净地他从不敢去,那就是学校。不管是他读过三年书的村小学,还是没进过门的镇中学。他说去了菩萨会怪罪的。
下宝人越长越壮实,胆子也越来越大,霸蛮、耍横,做酒席的主家都担心他搅局,不敢怠慢他。只有桃花婆偏不信这个邪,她说:“难道下宝的脑壳是铁铸的。”
桃花婆想尽千方百计终于在喜鹊镇街上谋到一处地基。
她建新房做竣工酒席,下宝来了。下宝燃了鞭,他燃的鞭又长又响,震得南街北巷都动了。不知原委的人听到鞭声还道是哪个嫡亲到临,阔绰如此。他唱喏一阵“新造华堂威四方,子子孙孙去做官”。大喜之期的东家听着这样的恭维话心里顿感熨贴。当然,桃花婆也不例外,心说这傻子居然诌得几句文话。
唱过之后,下宝站在那里等桃花婆发红包。桃花婆吩咐厨房给他送点好吃的,下宝说他已经吃过了,要出方就快出方,他还要赶另一趟酒席。
桃花婆想,不就一个乞丐么,大马斤刀,挑肥拣瘦,又没欠你的,以为姑奶奶是恐吓大的?
等一会,不见桃花婆动静,下宝就当真在土坪上磕起头来。
屋前的土坪上,摆满桌凳,坐满黑压压的人。下宝的头磕在土坪上,一下,两下……那磕是毫不怜惜自己的磕,仿佛他的头是一个舂杵石。不一阵,土坪便被他夯出一个坑。这哪是磕,是在砸呀。坐着喝酒的一些年轻人感到刺激,忍不住喝彩助兴。
“下宝,你真够狠呀。”桃花婆装着淡然说。其实她很担心,如果下宝万一碰得头破血流,或是出别的事情,如何是好呢,新屋刚建成就见血腥,老辈说不吉利。
“沒你狠。”下宝瓮声瓮气说,继续不紧不慢磕头。
“我不信一条命只值一张红版子。”桃花婆说。
“命不是我的,一文钱也不值。”下宝平静地答,好像他见过世面的样子。
近些年,桃花婆开店卖春赚钱,阅尽各色男人,从没遇到过下宝这样的蛮人。大旺是个憨佬,是从山上招郎来的上门女媳,一身蛮力气,就知道日日上地奋力劳作,摆摩托车出租,除此之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样。因为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白天的劳作之中,晚上的功课就显得荒废了。
当初,桃花婆是想找一个既勤良发狠又知暖知痛的男人,但条件相符的男人都嫌是招郎,上门女婿不值钱。世上只有男人娶女人,没有女人娶男人。因此,桃花婆就只好将就着了。谁教父母只养了她一个独女。桃花婆天生就有一种征服欲,然而,大旺是用稀泥糊的,心软脾气憨身子骨也不硬朗。桃花婆多少有些失望。后来,她遇到的男人多是肉体交易,不是素不相识,就是已有家小,露水浮萍,风吹即散。眼下这个下宝倒好似是一块特殊的料,可以玩一玩。
“下宝,这土坪的硬度还不够,你敢到我屋阶基的水泥地板上磕么?”桃花婆挑战似的说。
“不敢是龟孙子。”下宝说着抬起灰头土脸的脑袋慢步走到阶基上磕起头来,仿佛这命是捡的,与他根本不相干。
“咚!咚!”那磕声山响,水泥地板都震得发抖,连头发上的土屑也纷落不止。下宝的头果真是铁铸的,他眉没皱一下,没事似的。喝酒的人看了心里为之一悸,那些善根深厚的人未免就发急,担心会出事,纷纷劝桃花婆:“不就100元吗?打发了不就得了。大喜之日图个吉利。”
桃花婆偏不信邪,无动于衷。大旺却在一边急得满头冒汗。新造华堂是个大喜事,别搞成祸事呀。桃花婆没发话,他不敢动,畏畏缩缩的样子。
磕着磕着,下宝的前额渗出鲜血,印在水泥地板上,成了一个一个有着花纹的图案。谁都看出下宝是在强撑,他把握不了方向,磕的节奏也时快时慢,失了往昔的那一份从容。桃花婆却晕眩了,在下宝一磕一顿里,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中,她寻到了硬汉的气韵。
“下宝,服了你了,别磕了。”桃花婆用红包封了红版子,恭恭敬敬送给下宝,两粒泪珠悬挂在她的睫毛上。
世界上没有铁打的人,只有铁打的心。下宝也是血肉之躯,他终于倒下了。喝酒的人带着叹息散了。仿佛他们是在看一场戏,不用看已知戏的下文:下宝真的是傻蠢到了家。桃花婆要大旺把下宝抱进屋里,放置床上。大旺说下宝身上很脏,血糊糊的,把被子弄污了。桃花婆就发脾气,你不会帮他清洗一下么?
洗濯后的下宝,面目清爽多了。桃花婆支开大旺,在下宝前额淤肿处涂抹起红花油来。休息一会,下宝恢复神志。桃花婆的心怦怦地跳,她把下宝的手捉在她双乳上揉搓着,说:“下宝,这是什么?”
“这是两只馒头。”下宝幽幽地说着,眼里的水也潮一样涨上来,涛声隐隐。下宝说他是个私生子,母亲觉得没脸面,远嫁他乡。他跟外婆长到七八岁时,外婆去世,他就没人管,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儿,看着别人吃馒头,他的喉节他的胃部空转得就像车轮一样快。他需要馒头,他要想方设法弄来馒头填空肚子,不然的话,超速运转的车轮会飞起来的,飞起来的车脱离了跑道就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得不选择用这种极端方式行乞谋生。多年的乞丐生涯使他悟到了行乞的捷径,虽然蛮,总比偷抢行。他要用这种手段改变自己起霉的命运。没料却不期碰上桃花婆这个克星。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痛。”桃花婆偎在下宝怀里,只感觉心也像车轮一般要飞或静止。
“我喜欢你身上的拗劲,我要你。”桃花婆喃喃地说。
“除了傻和蠢我什么也没有。”
“我喜欢你的狠。”
“开玩笑。”
“宝,我们去城里开家规模大点的按摩院。”
“我最大的心愿是攒足本錢,到城里开水果店咧。”下宝嘶哑着声音说。
“做水果生意辛苦,不如按摩院赚钱。”桃花婆说。
当着大旺的面,桃花婆取出一套簇新牛仔衣服对下宝说:“你试下合身不?”
下宝迟疑地接过牛仔衣服穿上,桃花婆帮他把扣子扣好。啧啧称赞:“帅气多啦。”
下宝蹦跳几下,的确像换了一个人。
只是一边的大旺晾着,很不舒服,有点生气地对桃花婆说:“看这架势,你胳膊肘儿想往外拐?”
“你看到了,这还用问么?”桃花婆并不顾忌说。
大旺眼睛瞪成桐籽大,望住桃花婆,难道她真的会对一个乞丐发生这么大的兴趣?打死他也不相信桃花婆会这么蠢,也从无想到下宝会成为他婚姻的潜在对手。
下宝在河西放了几挂鞭炮,打算回喜鹊镇时,天色已快夜了。他为放了几挂鞭炮,心里小有成就感,他并不着急回喜鹊镇,反正他四海为家,游荡惯了,回不回都一样。他手里拎着一串刚买的香蕉,边吃边漫不经心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偶尔还蹦跳一下。
在拐弯处,他听到背后传来摩托车声音,循声一看,是大旺。大旺骑摩托车送客到西河返程中路过这里,下宝高兴地招手让他停下,然后爬上车。大旺看看天,天昏黄昏黄,像要下雪。他说:“下宝,你坐稳啦。”他加快车速,摩托车狂飙起来。下宝坐在后面,只感到路边的树木山峰鬼影一样,一晃就闪过去了。不料,起步没多久,迎面驰来一辆小车,小车速度比摩托车更快。而道路并不宽敞,大旺没法躲闪,一急,摩托车就被逼坠路边的干水渠里。
下宝只觉腾空而起,被抛在一块草地上,他晃过神来,见大旺躺在一边呻吟,问:“大旺,你还好吧?”
“就是站不起来,一动就钻心地痛。”
下宝蹲下身子,检查,发现大旺右小腿胫骨像扳断的树枝一样,开了岔,那尖尖的断端差点刺破皮肤,露出头来。下宝哎呀叹惜一声,说:“大旺,你的腿断了,这可怎么办啊?”
大旺呜呜地大哭起来。
西河至喜鹊镇的距离,没有一百公里,起码有几十公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把大旺弄回喜鹊镇呢?他很犯难。他打桃花婆电话告诉她大旺出车祸。桃花婆没好话说:“他就这点出息,让他死在外头算了。”
“桃花婆,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大旺好歹也是你男人啊。”下宝说。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你才是我的男人。”桃花婆说。
“废话。”下宝差点骂起来。
桃花婆犹豫一会,想起自己可能太过分,说:“你们在路边等着,我叫个车来。”
两个男人坐在路边等桃花婆。下宝就采路边的九头鸟。九头鸟书名叫刺梨,既是药品又是补品,外界说它是稀有植物,可在喜鹊镇附近山地,却到处可见,不稀奇。树并不高大,但很蓬松,要摘到中间的九头鸟是很费劲的,你挤它,树枝上的刺会扎你,你掌握的位置不准确,刺也要扎你。果实外表布满肉刺,有的表面像牛屎般的颜色,十分丑陋,但,这样的果子更清香、脆爽、甘甜。下宝费力摘了几颗,手被刺伤几处,他干脆用棒子砸,把树砸得七零八落,那果子便也掉下来。
大旺看他累得满头大汗,说:“下宝,看你这卵样子,简直就是九头鸟啊。”
“听说九头鸟可以治伤,打给你吃呢。”
“卵用,我才不稀罕,别打了。”
于是,下宝就停下来,用石片刨果刺,将果砸开,掏出籽粒,放入口里,嚼。他故意嘴馋大旺,说:“啧,啧,真香。”很香甜有味的样子。
大旺的右小腿骨折在医院治愈,桃花婆开始闹离婚了。大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真的要嫁下宝?桃花婆切铁一样坚决回答:是的。
她将理发店那些平时用来接客的包房全拆除了,并广而告之,不再经营“做事”。这样一来,别人倒没什么,只是难为刘高桥。刘高桥过去是这里的常客,平时只要他兴趣来了,除非偶尔提点水果瓜子之类,从没破费过一毛钱,就可以和桃花婆来往。桃花婆毕竟比他家里那老鳖肉嫩些。不料,桃花婆一刀就想把这常流水截断。他责问桃花婆:“这是为什么?”
桃花婆说:“没为什么。”
“总要有个理由啊,你不能过河拆桥。”刘高桥有些恼火。
“我又不是你堂客,也没写卖字给你,凭什么?”桃花婆针尖对麦芒。
大旺看着这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刘高桥和桃花婆吵着吵着,动起手来。他扇了桃花婆一个耳巴子。桃花婆长长的指甲在刘高桥脸上抓了一条垄痕。
这时,正在店里玩耍的下宝看不下去了。他大声说:“刘高桥,别以为你是镇长,就可耍横?”
刘高桥并没把下宝这个傻瓜放在眼里。他紧紧抓住桃花婆头发不放。下宝简直像个战场上的勇士,一步跨过去,紧紧抱住他,像箍桶一样紧紧箍着,下宝的力气蓄积体内,很少用,他不知轻重,慌慌的一攒劲,只听从刘高桥身体里传来“咔吧”一声,感到刘高桥的肋骨不只断一根,应当是几根。刘高桥当即杀猪般嚎叫。而下宝生怕刘高桥再起横,不敢松手,依旧紧紧箍着。见此情境,大旺赶紧拉下宝,说:“快放手,不然就出人命啦。”
下宝惶恐地松开刘高桥,刘高桥一下晕厥地上,晃不过气。没想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的刘镇长竟然阴沟里翻船。待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下宝头额的瘤状物,还有那油腻腻的三花子脸和左鞋右穿的脚。
刘镇长一下清醒,想起自己过几年就要退休,下宝又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角色,如果找他麻烦,说不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不想由此弄个晚节不保,满镇风雨。想到此,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及整理一下衣服,忍痛往医院走。他自认倒霉。但走时,他不忘咬着牙向下宝放狠话:“你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着这一切,大旺吓得背上直冒冷汗。他说:“下宝,你快跑。”
“为什么要跑?”下宝无所谓说。
“你想刘镇长在喜鹊镇怕过谁,现在你把他扎痛了,你往后会有好果子吃?”大旺吓唬他说。其实大旺说这话还有自己的小九九。桃花婆这么喜欢下宝,说不定这一吓,果真能吓跑下宝,这样桃花婆就会断掉这些歪想法。
当晚,下宝第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虽然七八岁就在喜鹊镇混,但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如果刘高桥要他赔偿医药费,那这几年的头不是白磕了么?他想,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第二天,天没见亮,下宝打开门,正要迈步走,大旺来了。大旺是想进一步说服下宝,强调得罪刘高桥的厉害性。没料,刚见面下宝忽然说:“大旺,我要走了。”
大旺看了眼下宝,生怕自己听错了,只听下宝接着又说:“我要走了。”
这下,大旺听清楚了。他很激动,他想说真是好兄弟,还想说,其实那次车祸他是故意的,想整一下下宝,他早看到前面的小车,他完全可以早采取措施让它过去。没想,结果反倒害了自己。但是,他把溜到嘴边的话全咽进肚子里,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
从此,喜鹊镇上,再没有人看到下宝的踪影。
桃花婆的新理发店敞敞亮亮,清新如兰,生意很好。在与顾客的闲谈中,桃花婆知道下宝真的在城里的农贸市场开了一个水果店。资金全是他平时磕头积聚的红包。在难得的闲暇,桃花婆就坐在门口看着风,风静静地安歇在墙角下,一动不动,好像一只怕冷的刺猬团在那里晒太阳,那享受劲头着实可爱;看雨,雨滴一点点地打在沾满尘埃的阶石上,把石头洗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桃花婆有点陶醉了,她眼里出现这样一帧画面:水果店里的水果擦洗得鲜鲜亮亮,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很健壮很干净的男子在店里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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