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橱窗
我把手臂搭在车厢扶手上,3路电车把手臂搭在车顶高架线上,肉体和金属的手臂以平行的方式斜向北方。我以这样的叙述回到33年前的秋天,你或许会感到诧异。事实上,第一次挤上电车时,我的心情是漠然的,我不清楚我的手臂与电车的手臂存在怎样的几何关系,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怎样开启。但站在此刻回首往事,我突然发现,在那一刻,我的手臂与电车的手臂竟然是平行的,虽然在当时的视线里,二者并不处在同一空间。但在此刻,我看见那两只手臂以相近的姿势出现在同一时空里,我甚至觉得在从校门口到五一广场的路上,我应该听到车顶上擦出噼啪的电火花声,就像我在高考前的除夕夜看见蜡烛上爆裂的火苗。祖母说,蜡烛开花预示着好年景呢。
凡事都有第一次,包括乘坐火车、电车和闯进一座城市。连串的第一次集中发生在同一周里,这样的事实显然预示着一种改变,而我却浑然不觉。在那一天,我被陌生的人流裹挟,闷在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厢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几天前,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出现在火车站出口,从这一刻开始,我将正式告别故土,不过,第一次看到城市时,我想到的依然是乡村庙会,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流熙熙攘攘,纷乱无序,奔腾的河流似乎永远不会停顿下来。迎着高楼间的夕阳,坐在学校迎接新生的大卡车上,我一路由北而南摇向山西大学。行走在人来人往的校园,我蓦然觉得,川流不息这个词或与河流有关,或与城市有关,但绝对与乡村无关。城市其实是一座水库,溪流从各个方向涌向这片洼地,越是低处,越不缺少喧哗和泥沙,我此刻便是汇入水库的一滴水或一粒沙子,但我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重要。正在发生的,或许并非重要的,至少在当时一切顺理成章。可弹指几十年过去,站在此刻看那刻,假如当时我未能跨过高考的独木桥跻身这座城市,我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呢?历史无法假设,个人史亦如此,但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言,除了感恩高考,便是感慨改革开放。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记忆,不曾经历过时代转折,便难以理解那代人的情感和心结。
入学后的第一个周末,站在校门口等车,我发现门外空地仿佛一片海滩,电车高举着金属手臂刚出现在马路对面,人流便潮水一样涌向站牌,场面俨然排队的食堂——不管男生女生,都竞先占据有利位置,时刻准备把饭盒伸进窗口,饥饿与矜持是绝缘的。寒假回家,邻居问我,大学是什么样子?我说,食堂的饭真好吃。你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回答很荒唐,事实上,今天若有人说食堂的饭最好吃,我也会怀疑他的感官是否正常。
拥挤的食堂。拥挤的车站。拥挤的商场。如果说五一百货大楼是一座汇聚人流的水库,那么,海子边便是一条河道。是的,第一次走进海子边,我觉得它很像家乡山沟里湍急的河流,所不同的是,河水只流向低处,人流却如羊群,却如浮云,聚散自由,奔涌自由。海子边的前生其实就是一片洼地,赵光义火烧水淹晋阳之后,命潘美在唐明镇重建太原城,镇东这片洼地才与一座城市有了交集。太原地势东高西低,每逢雨季,东山雨水便汇集于此,东城墙下这片洼地日久成潭,到元代时已长大为两处湖泊。蒙古语称湖泊为海子,湖泊周边自然被称为海子边,也就是说,到了元代这片洼地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大明时期,晋王朱棡扩建太原城,在海子边不远处兴建晋王府,海子边被顺势括入城中。朱棡顾虑王府安危,命人围堰治湖,北湖便是圆海子,南湖便是长海子,海子边则改称海子堰。康熙年间,圆海子湖水泛滥,殃及居民,太原知府王觉民捐出俸禄,将北南两海子疏通,并将湖水导出南城墙古水口,水患才被消除。北南两湖状如砚池,湖边文峰双塔倒映水中,宛如巨笔吸墨一般,岸边贡院肃立,自是一雅致去处。有舞文弄墨者称其为文瀛湖,且美其名曰巽水烟波,此景与崛围红叶、烈石寒泉、汾河晚渡、天门积雪、土堂怪柏、双塔凌霄、西山叠翠并肩,人称阳曲八景。海子边的变迁让人想到丑小鸭与白天鹅的故事,光绪年间,冀宁道连甲在文瀛湖周边安设木栅栏,湖内放置游船,并建亭阁影翠亭,湖的北岸还建有三座二层楼房,用来陈列晋地土特手工产品,名为劝工陈列所。辛亥革命后,此地被命名为文瀛公园。北伐战争后,文瀛公园又改称中山公园。到此时,园内已建有讲演亭、六角亭、水阁凉亭和喷泉,沿湖植有杨树、柳树、桃树和丁香,湖东还辟有篮球、网球、国术场及通俗图书馆,俨然一座文化园林。公园幽静之极,园外却见小商小贩云集,修脚的、钉鞋的、耍把式卖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海子边的幽静和喧嚣被战火泼灭。解放后,中山公园更名为人民公园,1982年改为儿童公园,2009年年底,正式改名为文瀛公园,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从一片洼地到一座园林公园,从一条僻静小巷到一座繁华市场,海子边宛如一个多变的女子,曾破落丑陋过,曾貌美如花过,也曾花容失色过,福或祸、兴或衰都不过陈列在时代橱窗里的剪影。1981年,我第一次走进海子边时,公园门口还挂着人民公园的牌子,公园门外则是集贸市场,巅峰时期,从山西大饭店北侧到郭家巷,距离不足600米,竟容纳摊贩500余户,每个摊位占地仅一扁担大地方,月收费只有10元,现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在市场启蒙阶段,这立锥之地上蹦跶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可如今看,他们个个都是弄潮儿。看到海子边的第一眼,我觉得它便是故乡的庙会,或买卖服装鞋帽,或经营日用百货,或配钥匙、修伞、钉鞋,还有开饭店的,海子边饭店算规模较大的,刀削面小有名气,一盘过油肉仅两毛四分钱,比学校食堂还便宜一分。狭窄,曲折,拥挤,海子边鱼虾混杂,他们共有一个名字,叫个体户。其实,他们是一支无业游民、刑满释放人员、返城知青等组成的散军,是无路可走的,是被歧视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当今的下岗者。所谓绝处逢生,这群社会最底层的人最后竟成为第一批最先富起来的人,大浪淘沙之后,其中的佼佼者还是今日太原各大型商厦、星级酒店和高档楼盘的业主,他们的身份演变好似3路电车变成103路电车,又好似海子边历史的翻版,人与车和一片水洼的遭际有时竟也惊人相似。
那一年我16岁,虽已开始独立生活,实际上还是个懵懂少年,我从人流中穿过,却未意识到这股商业大潮将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怀揣父亲东挪西凑的生活费,我第一次穿过海子边,第一次经过柳巷琳琅满目——在当时,这个词是恰当的——的橱窗,却不敢稍做停留,我的目标明确:配眼镜。高考之前体检,我左眼视力为1.2,右眼视力为0.9。入学体检,我左眼视力为0.9,右眼视力为0.3。仅仅一个假期,黑板在眼前已模糊如一片水洼,我有些吃惊。其实,原因很简单,高考之后,我躺在老家的炕头一口气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用如饥似渴不足以形容,我显然是饥不择食,显然是饥肠辘辘,就像饕餮之后突然感到肠胃不适一样,视力骤然下降。在此之前,我在高中只读过一本课外书《说岳全传》,父亲之所以破例,是因为当时的广播里正在播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我听得如醉如痴,如果父亲不让我读这本书,我会疯掉的。不过,父亲虽然恩准我看《说岳全传》,但有一个附加条件:不准把书带到学校去。
我去的那家眼镜店叫亨得利,是一家老字号,位于钟楼街。验光,配镜,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我选了一副秀朗眼镜,度数仅150度。一次花掉10多元钱,一个月的生活费只配了一副眼镜,着实有些心疼。更让我心疼的是,这副眼镜仅戴了一个学期,寒假后开学,眼前的黑板又清晰如初。我只是假近视,我的近视只是假期玩命看小说的结果,我很懊悔。当然,所谓视力恢复也并非完全恢复,右眼仍有些近视,左眼却不受影响,那副近视眼镜便被束之高阁。现在眼睛花了,右眼看得越来越清楚,左眼开始有些模糊,老花镜也与我无缘。看来一只眼睛近视、一只眼睛不近视也是有好处的,前半辈子用左眼,后半辈子用右眼,对我的两只眼睛来说,这样的分配很公平。
逛柳巷是太原人的传统,起码在这30多年里,我看到的太原人对柳巷都很有感情。大学毕业之后,我去柳巷一直延续三站式:书店,商店,饭店。其时,柳南老槐树下有家书屋,名尔雅,是我的学长开的,门店仅一间,却是太原最好的社科书店。多年来,买书一直是我的一项固定支出,对书籍的选择自然也挑剔。尔雅未开之前,我常去解放路新华书店、五一路新华书店和古籍书店,它们皆位于柳巷周边,店面虽大,找到一本喜欢的书却很难。尔雅开业之后,我便很少去那几家书店,即使去也多是空手而归。尔雅起步于柳巷大槐树,枝叶茂盛于双塔西街,作为山西最大的民营书店,太原乃至山西的读书人几乎无人不知,但网购和快餐文化风靡之后,尔雅像所有传统产业一样,也受到很大冲击。我购书挑剔,吃饭却无甚讲究,逛街累了,便到食品街口的两家小店,或要一碗四川担担面,或点半打锅贴、一碗馄饨。当时食品街小吃店林立,生意火爆,我之所以选择这两家小店,一是图个方便,二是味道好,经济实惠。
于寻常百姓而言,物美价廉永远是最高消费准则,就像追求一生平安远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跌宕更现实。我的人生虽不具戏剧性,阅历还是有的,至少对人性还是有切身感受的,不过,寻常是百姓生活的总体基调,我能在平淡中修得左眼三十年光明、右眼三十年光明,已属上天眷顾。我是个不务正业的理科生,除了喝酒、读书、写作,偶尔打打牌,并无多少生活乐趣,逻辑和计算或许算我的长项,但在人云亦云的现实中,严谨的逻辑和精确的计算显然不受欢迎。我初二之前是在“广阔天地”度过的,没学过地理和历史,对方位一向模糊,我印象中的柳巷并非一条街,而是海子边、钟楼街、开化寺、食品街的总括,至于柳巷的历史,尤其传说中的历史,我向来持怀疑态度。柳巷的故事多发生在大明,但若依我的逻辑,我倒觉得柳巷应与柳溪有关。宋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并州知州陈尧佐在汾河东岸筑建护城长堤,并引汾水于汾堤与太原西城墙之间,潴周五里湖泊,在湖畔周边种植杨柳数万株,人称柳溪。柳溪俨然宋太原城的“西湖”,阳曲八景与之相比,要逊色许多。柳溪在城西北角,柳巷在城东南角,站在东山瞭望,柳溪为城之首,柳巷为城之尾,首尾呼应,柳色依依,自当同宗。况且,柳溪300年风光已片瓦不存,以柳巷纪念柳溪,也算对大宋一个交待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太原人永远忘不掉火烧晋阳的那把大火,即使大宋也有善举,譬如重修晋祠圣母殿之类,仍无法化解太原人心头的怨恨。晋阳之后,太原人不认宋太原城,只认明太原城,好事自然都要算到大明头上。事实上,所谓传说只不过以民间的名义为前朝贴金而已,即使历史上曾出现过美不胜收的柳溪,大宋仍惨遭忽视也是人之常情。
其实在大明时期,柳巷仅是个地名,柳巷的兴盛始于清光绪年间的一场大水,如果柳溪在,这场大水或可避免。人祸是仇恨,天灾则可能是辉煌的酵母,清光绪十二年秋,汾河决堤而出,水淹半座太原城,城南城西商铺几遭灭顶之灾。洪水退去,商家心有余悸,便大举迁到地势较高的城东,柳巷摇身成为商业中心。辛亥革命后,柳巷更是店铺毗邻,商号林立,京津豫冀的商贾慕名而来,华泰厚、乐仁堂、大隆祥、大兴茂、六味斋、双合成、稻香村、认一力、老鼠窟等老字号相继开张,柳巷一时名噪华北,俨然晋商历史的回光返照。日军占领太原后,柳巷百业凋敝,人去楼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柳巷这池水才被改革开放之风消融,此时之繁华,已堪与北京王府井、武汉汉正街相比,每天人流量达数十万,夜色阑珊时依然人声鼎沸。
记忆中,早期的柳巷除了店铺还是店铺,店铺面积不大,楼高仅二层或三层,一到周末或假日便人满为患,不像现在的商厦,感觉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还多。店面小,售货员少,每家店铺都摩肩接踵,售货员站在柜台里,收银台设在店角最高处,一条钢丝从店的这端横贯店的那端。收款时,售货员把钱和票据用夹子一夹,从钢丝这端送到收银台那端。结完账,收银员又把票据和找零凌空送回,夹子夹着钱和票据在顾客头上滑来滑去,仿佛滑翔在电线上的燕子,便捷而有趣。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我很好奇,竟站在原地盯着看了半天。商家那时还无广告概念,看橱窗便知商铺规模。小商铺有窗无橱,大商铺的橱窗也仅是实物展示,没有养眼的帅哥美女,更不存在广告设计和创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物质本身便是诱惑,便是宣传,橱窗里摆放一台电视机、两台收录机,便足以令人驻足不前。物资稀缺,物资便是最好的眼球,于贫困而言,任何形而上的表达和夸张都是画蛇添足。这样讲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商家不用说宣传,进回好东西还藏着掖着,只怕有人知道。那时很多东西都凭票供应,粮油如此,烟酒如此,自行车、缝纫机也如此,粮票、布票之普及就像当今的银行卡。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辆凤凰自行车,便是托同学从榆次买来的,逢年过节所需的汾酒、牡丹烟、凤凰烟也都是托关系买的,就连太原卷烟厂出产的双头凤,最初也凭号供应。我经常看见市民手握供应票排队,心底好生羡慕。1988年秋天,我调到报社工作,这一年国庆节,天龙大厦开业,这是第一座远离柳巷的大型商厦,巨大的墙壁上张贴着各种产品广告,商家的巨幅条幅从楼顶直挂地面,商业广告已然扑面而来,媒体广告却还未形成气候。天龙大厦与我的单位毗邻,开业那天我与同事在店里转悠,偌大一座商厦门可罗雀。我当时想,太原人早已习惯了逛柳巷,把商店开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不是在烧钱吗?孰料转过年,单位周边便热闹起来,天龙大厦也一跃成为城市商业标志,变化之快令人吃惊。在上世纪末,天龙大厦着实红火了一阵子,从那时开始,迎泽大街两旁的楼顶上次第矗立起各种广告牌,每栋临街楼房都仿佛一个巨大的广告橱窗。
九十年代中期,我的一个朋友贸然闯入户外广告市场,那时媒体广告已十分火爆,户外广告似乎还是未开垦的处女地。朋友最早买下柳巷一条街,惨淡经营,举步维艰,可他除了户外广告并无其他业务,只能勉力支撑。那时生意好做,钱好赚,户外广告无疑是鸡肋,很多跟风进入这个市场的很快便退出,整个柳巷的户外广告便陆续归到朋友名下。回想这段历史,朋友调侃自己当时像个收破烂的。新千年之后,伴随互联网崛起,户外广告突然变成香饽饽,资本苍蝇一样先是盯着互联网,继而盯着户外广告,之后便是传统媒体,似乎谁拥有媒体资源,谁便拥有财富。人的认识有时很奇特,越是物质匮乏,资源越不值钱,越是物质丰富,资源越是金贵,似乎在贫穷年代资源不算财富。朋友误入广告圈本是寻找一条出路,却在一夜间变身户外媒体老大,过上跑马圈地、坐地收钱的日子。朋友的经历让我想起煤老板,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约有十年时间,煤炭一直全行业亏损,煤炭似乎并非乌金,煤矿无疑是座黑窟窿,当时的煤矿主或千方百计转让煤矿,或使尽浑身解数低价售煤,个个都想跳出这无底的苦海,那些没关系的煤矿主,每天愁眉苦脸地盯着场地上自燃的煤炭,恨不得一烧了之。突然某一天,煤价开始抽风似的上涨,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最倒霉的人精彩上演了一出一夜暴富的悲喜剧,令很多精明的老板大跌眼镜。朋友的发迹与此类似,客观地讲,他的经营之道与眼光和胆识无关,与拥有资源有关。当然,这种拥有也是一种煎熬,与此后资源领域频现的掠夺、侵占、破坏和权力寻租等故事,显然不是一个脚本。商场如战场,兴或衰不过一夜间的事,记得海棠洗衣机、春笋电视、华杰电子表、铁锚自行车、大光香烟曾风光一时,如今也都烟云散去,徒留一声叹息。最令人扼腕的是长治海棠洗衣机厂,这是我家乡的一家企业,其最早在全国家电市场的地位甚至超过海尔。全国人大代表梁吉祥是海棠创始人之一,我采访过他,写过一篇长篇通讯《拿来樱花,植出海棠》,详细解读过海棠的企业文化。梁吉祥很满意,便赠我一张优惠券,优惠价450元,市场价540元,这在当时也算“腐败”吧?遗憾梁吉祥退休之后,海棠经历一场人事风波,便从人间蒸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人如此,企业也如此。
我从事媒体工作20多年,第一次真正与广告结缘还是一次客串。新世纪初,单位发生人事变动,新领导鼓励我们下海,我便兼职帮朋友打理过一段网站,之后,又到一家文化公司负责图书市场和音像市场管理,此间,还差点与尔雅等几家书店合作,做山西的图书物流。写诗多年,我对经商一向存有偏见,我在这时弃文经商,完全是一种意外;何况文学界当时很浮躁,文学走出神圣殿堂跌落尘埃,令很多人迷茫。我的从商经历仅是个小插曲,于我却不无裨益,每天面对商户、顾客、工商、公安、消防和清洁、保安以及监管部门的突击检查,也算阅尽人生百态。每天走进商场,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你必须做好随时化解风险的准备。我做记者多年,见惯了突发场面,应对这些还算得心应手,但最让我满意的,还是把市场大大小小的墙壁都变成广告墙。我刚接手市场时,市场每三个月刷新一次墙壁,商场本就通风不好,粉刷之后油漆气味久久无法散去,商户意见很大。可批发市场每天大包小包上货,墙壁粉刷不久便又脏了,即使安排专门看管也无济于事,管理人员常与商户发生纠纷,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房东与房客打架显然很荒唐,征求各方意见后,我决定把商场所有墙壁,包括楼梯、过道、门店窗户统一规划,全部分割成广告橱窗,卖给商户。商户显然比我更懂得广告的重要性,仅一个周末,广告栏便被卖了个净光,自此以后,商场再也不用花钱刷墙,市场也美观整洁起来。我离开公司已经十年多,据说这些广告墙至今还在。回想这30多年,广告其实就是市场的晴雨表,从黑白的橱窗到多彩的户外广告,再到超炫的巨型LED屏,往事仿佛一节节火车车厢,从眼前一晃而过。
阅历是加法,也是减法,是丰富,也是沉淀。我在1981年秋天来到这座城市,至今已30多年,如果以每个十年为一个时间窗口,每个窗口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或激情与梦想,或浮躁与迷茫,或喧哗与疯狂,三个十年过后,我才在浮沉当中咂摸出淡泊的味道。个体经历无疑是社会变迁的投射,无论在商业领域,还是在政治和文化领域,皆大体如此。个体是社会的细胞,不可能脱离社会单独存在,社会则是个体细胞的集大成者,也不可能凌驾于个体之上虚幻为空中楼阁。从本质上讲,这30多年的变化更多体现在物质方面,毕竟经过十年文革动乱的洗礼,信仰虽在,物质却几乎一穷二白。肉体饥饿的驱动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古到今,由贫穷到富有最容易坠入一个怪圈:从饥饿始,到奢靡止。饥饿是动力,也是罪魁,欲望一旦出笼且不受节制,道德、良心和人性便备受熬煎。所幸的是,物质轮回渐在疯狂中谢幕,精神和信仰已重回舞台中央,这是成长的代价,在泥沙俱下的历史里,河流曾被污染并不可怕,只要我们不在拐弯处迷失方向,希望便永远与我们同在。
什么是财富?或者说,该如何对待财富?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30年。客观而言,财富虽非洪水猛兽,也非解决所有问题的万能钥匙,拜金主义要不得,苦行僧更非芸芸众生都该接受的生活。我不否认,不同的人群对财富的需求和认知是不一样的,面对财富和欲望,人既有动物性的一面,也有植物性的一面,人既可以动物一样贪婪、掠夺、占有和弱肉强食,还可以植物一样吐纳生长所需的阳光、氧气和水分,且与同类一起安静地开花、散叶和结果。是的,如果动物本能占据上风,权利、金钱和性的交易必定泛滥成灾,人的欲望便是无止境的;如果植物本能成为主导,节制、友善和包容便是社会生存的土壤,人的欲望便是适度的。财富兼有物质性和精神性,人与动物的差别仅存在于精神层面。懂得约束或超越动物本能的人,视财富为身外之物,认为物质财富有下限,精神财富无上限。人毕竟要生存,在保障基本需求的前提下,人应当拥有适度支配财富的自由和权利,有物质做基础,生命才可能持久健康。而精神财富却是无上限的,一个人只有脱离物质的束缚,精神才可能是自由的,才可以超越时空局限,在更广袤的宇宙尽情遨游。
我曾在一栋欧式风格的大楼里工作过,看到门窗上镀了金箔的饰物,总感觉怪怪的,看到大楼里的勾心斗角,愈发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活不适应。在骨子里,我还是更喜欢中国文化,我相信社会不管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本土文化的根里。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柳巷越现代,我越是怀念记忆中的老字号和街巷。虽然偶尔也到铜锣湾走走,偶尔也从柳巷宽敞、时尚的夜市穿过,但我与繁华终归还是隔膜的。于夜店、酒吧和KTV而言,我显然是上个世纪的人,我喜欢安静胜过喧哗,喜欢简单胜过繁复,喜欢素朴胜过奢靡,更多时候,我愿意一个人穿过熙攘的人流,在公园里踽踽独行。大概是2010年夏天吧,我开始上下班步行,这时我才发现,我身边很多朋友也在步行。繁华落尽,走路竟成一件幸福的事,而道路两边的风景仿佛生活的橱窗,在四季更替的风景线上,即使一片树林、一个站台、一个路口,都会让人咀嚼出不同的人生况味。
穿过迎泽公园,抵达喧哗的第一站便是大南门。大南门由迎泽门更名而来,光绪年间太原古城被汾水所淹,便有人戏言:大南者,大难也。这场被历史记住的大水先是造就了柳巷,继而造就了迎泽湖——半城洪水自大南门疏导而出,城外的沼泽地聚而为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市府决定修建迎泽大街和迎泽公园,这儿便被改造为迎泽湖。迎泽大街所在地曾是古城外的官道,严格地讲它并非古城的一部分,但在现在,它无疑是这座城市的中心。新建路与迎泽大街交叉口原是宋太原城的西南角,从大南门到新建路口虽仅一站路程,但如果你懂得路边草木的荣衰,你便可窥见一条大街或一座城市的演变轨迹,历史有时就是浓缩的,就像一扇橱窗。
迎泽大街两边树木众多,种植最早的是槐树。槐树是太原的市树,遍布城内城外各处,最年长的是天龙山汉槐,已有2000年历史,之后便是晋祠的隋槐、唐槐以及郊外豫让桥的古槐,它们都是晋阳古城堙没的见证。太原建新城以来,槐树依然是常见的树木,柳巷、北肖墙、新民北街、东辑虎营的古槐便是北宋之后种植的。不过,种植槐树最多的地方还是迎泽大街和迎泽公园,这儿的槐树已近60年树龄。大南门与新建路之间是南海街,街口两边空地种有碧桃,碧桃的记忆与桃园路西的桃园有关,那是民国时期的事了。路边还种有酷似碧桃的紫叶李,更具观赏性的紫叶李应与碧桃有关,桃园当年毕竟也是桃李杏争芳斗艳的。南海街是太原城西水系的一部分,城西水系的形成源自柳溪时代。与南海街公园遥相对应的是工人文化宫,这栋建筑的风格和名字显然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关,改革开放之后,这儿变成旧书市场、古玩市场和股市,看来历史越短的地方越懂得与时俱进。迎泽大街几经改造,银杏渐有取代槐树之势,今人喜植银杏或因银杏的枝叶干净,而北方最渴望的便是干净,包括水、空气、街道,还有人。
在上班的路上,我经常遇到一个女子,遇到她时我便会想到银杏。如果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人都如这女子一般干净,这些树或城的历史还会被人津津乐道吗?城市的历史固然是属于城的,但更是属于人的,只有人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我每天早晨七点半出门,经过银杏夹道的青年路,穿过迎泽公园,八点一刻左右与她在大南门与新建路之间邂逅。当然,这是我按时出门时的情景,如果我多睡一会懒觉,便与她失之交臂,据此判断,她的作息时间应该很规律。春秋冬的时候,她素颜淡妆,每天步行。夏天的时候,她戴一副宽边太阳镜,皮肤反被棕色镜片衬托得更加白皙。偶尔,她也骑车迎面而来,云一样飘过,她像所有女子一样,也怕晒,怕出汗。我喜欢顶着大太阳行走,汗津津的感觉令人舒坦,到单位水房用清水洗一把脸,感觉更舒坦,可让一个女子像我一样衣衫湿透,显然有违常情;更何况,在这个有钱没钱都买一辆铁壳子拥堵在路上的时代,她一年四季几乎都在步行,这该多么难得。一个人生活方式健康,心态便健康,心态健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阳光的。上班的路上,她一脸阳光地微笑着,很干净地从我的身旁走过,衣着素雅,行止端庄,擦肩的瞬间,我感觉她应是一个安静、笃定、不事张扬的人。我猜测她在附近某座大楼里上班,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龄,不知道她的住址,与身份证有关的信息我一概不知,可这重要吗?就像可以通过一站路便可了解一条街道或一座城市一样,感知一个人其实也是刹那的事。道路即风景,擦肩便是缘,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都是这样的陌生人,我们会不会更爱这座城市?城市传承的是一种脉络,人传达的是一种气息,能够在一座脉络清晰的城市遇到一个、几个甚至一群气息清新的人,这或许才是城市的美好吧。
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我不再关心路边巨型的广告牌,但对路边的草木却越来越感兴趣,有时候,我会停下脚步仔细端详枝桠间微小的花朵或叶芽。当然,我也会留意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我觉得于一座城市而言,创造商业奇迹固然重要,营造人文情怀更重要。我喜欢具有生命体征的事物,这些年如果说我们曾经丢失掉什么的话,那便是对生命的尊重。让生命健康起来,财富才有意义,而最好的财富便是与生命有关的自然景观,当一座城市被广告牌挤去大量空间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路边的绿色风景和风景里干净行走的人,我觉得只有道路才是展示生命的最好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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