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已落
为纪念4月23日第12个“世界读书曰”,《建筑创作》杂志社看我还算是个读书人,乃约为作文。我的读书是为做学问,学问要做到老,书就要读到老。时至今日已退休十年,还在蹬车跑图书馆,白发青灯老学不倦。我督意于史源学,强调原典阅读和大海捞针式的普查,所以不但是白石桥和文津街两处国家图书馆的常客,北京大概跑遍十来家图书馆,出差还跑外地图书馆或请外地朋友代查,可算是一个读书成癖,癖还不轻的人,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还常往外面跑,最近则去过修武百家岩,现场考察更是得仔细啃嚼地大书,而要在现场看个明白,不用说去前去后都要看许多的书。我读书是学以致用,写过一篇《嵩岳寺塔建于唐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纠正了一个大错案。这下子好像挖了人家建筑史的祖坟,有人大为不满,发起攻难,拿不出证据,便气急败坏。嵩岳寺塔实建于开元二十一年,我的考证是个颠扑不破的铁案。有一次朋友聊天,我举《汉书》上说的“如小儿买瓜,捡大个的拿”以为调侃,嵩岳寺塔错定为北魏,当作是我国古塔的鼻祖,你说不是,人家死不承认。十多年前河南人士又推出一说,称安阳灵泉寺两小石塔为北齐双石塔,塔上有“宝山寺大论师凭法师烧身塔”和大齐河清三年的刻款。人们又如获至宝,教材本《中国建筑史》和新编《中国古代建筑史》赶快补写和正写进去,可惜又都错了。那两塔又是唐塔,考定在永徽年间。上面的题字是宋人补刻,当年好事补刻的人已自作交待,明明白白写在一件碑上。新近又出一大奇案,周至仙游寺塔本是唐塔,陕西方面为拉动内需,自吹是隋塔,请国家文物局专家为他们作伥,专家明知不是,还是送人情硬说是仁寿塔,为制造轰动又说是“隋塔第一例”,欺骗社会欺骗国家,国家文物局竟以专家正式鉴定隋塔的名义上报国务院批准为国保单位。因为修水库向国家申请巨款拆除移地再建,地宫中拆出唐开元十三年刻铭,还说是隋塔,继续蒙骗。以上几处错定的北魏北齐和隋代的古塔都不能算数,建筑史上只剩下隋大业七年(611年)建造的历城四门塔为最早了。难道真的没有更早的古塔了吗,我也不甘心。我开玩笑说,否了几个假的,我还出几个真的。这不是赌气,是真相信会有。我引古人的大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天下事不过数着可了!”建筑史再难也难不过治国平天下。给我点时间,给点差旅费,让我能像当年梁先生那样到各地寻找古建筑古塔,我坚信一定还能找到北朝砖塔,不但是小亭塔,也许还能找到高型大塔,建筑史要做的事还很多,还应该有不少发现。当年梁先生主动下去寻找唐代木构建筑,终于发现佛光寺大殿,成为他一个最大的壮举。早于唐代的北朝木构殿堂大概不会有了,但是库狄洛墓发现北齐小木作棺床小帐,虽然给发掘的人鲁莽拆坏了,毕竟还透出些启示,而磁县南响堂山北齐石窟的窟檐上又有那么成熟的石刻仿木五铺作偷心斗拱。我想在一些深山远岭野谷荒原,找到北朝大木作带重拱五铺作偷心斗拱的窟檐,还是有可能的。为此我不断地读书,寻找线索,更希望能马上抬脚大踏步便出去,满山遍野四处寻找。也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的大话也算没有白说,在古塔这一块儿,终于找到一处北朝居然还真是北魏一高僧的墓塔,年代约当6世纪初,比从前错定嵩岳寺塔之年份还要早20年。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已认定拿准,可还有两点未能尽意,一是她下距隋四门塔中间缺空一百年,有待填补:二是她毕竟是单层墓塔,若能再找到一座北朝高型佛塔岂不更好。前人定过的北魏、东魏、北齐和隋塔,居然一个都不对。我才发现一个拔尖的雄例,还想再找。茫茫大野继续寻觅,在那以后不久,先是发现安阳修定寺塔河南人士遽定中唐有误,教材本《中国建筑史》修订本和新编《中国古代建筑史》又跟着错认。经我考证,此塔初建于北齐,塔上还现存两方北齐柱础,全塔为隋开皇三年(583年)重建,已找到两甬唐开元碑可为确证。这座塔比四门塔又早三十年。隋朝短祚还不到四十年,是提早一大截,况且开皇三年还是隋初,刚统一了北方,还没有统一全国,在历史上仍属北朝时期。这个发现已很重要,我连写了三篇文章,发表在《建筑师》上。修定寺塔的年代突破,我当然还想再刷新,又是不断的读书寻找线索,现在可以大体透露一下,还真的有希望找到一至两处北齐高型砖塔。其中一座建于天保八年(557年)。北齐又是短祚,有此七重砖塔传世,实在难得。这个年代已去北魏不远,北朝古塔一连串发现三四处,我所抱定的苦寻苦找的目标也就算大体达到,那座6世纪初的北魏僧塔也就可以公布报命了。再说北朝木构建筑,也已发现一处北周摩崖窟檐,斗拱做法相当于五铺作偷心斗拱,但无栌斗,是从崖壁上直接挑出重拱插拱,跳头上施令拱,做法与初唐大雁塔门楣石刻及南响堂山北齐窟檐的斗拱相似,不用斗则表现出更早的墙体承重直接出拱的做法。这处木构遮檐,不但有多攒雄大的斗拱,还有檐枋、遮椽板、望板、搏风板,是整个一套屋檐建筑,遮椽板上还有当年画上去的彩画,这处遮檐下面摩崖造像旁有题记,为北周明帝三年,当公元559年,正是这处木构窟檐的准确纪年,这可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木构建筑,该报世界文化遗产了。一个篱笆要有三个桩,一条好汉要有三个帮。梁先生当年有足够的经费足够的助手,顾影自怜,我一个靠桩没有,一个帮手没有。很想去测绘,就是一个人掏钱跑去,那么高的摩崖,不要说测绘,要想上去看看、摸摸、照像、画画草图,也得搭几十米高的架子,在那种深山僻谷,雇工、租竿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寻找发现考证古建筑,真是谈何容易,付诸操作可不像烹小鲜那么容易了。于是我就想,要是有个当年营造学社那样的机构,该有多好。我的条件太差,只能在家里、图书馆里单靠读书寻索思考辩证,能做的先做起来,因此也就先发了一些唐塔辽塔等文章。那些课题也都重要,同时也是积累和铺垫,以便下一步攻坚北朝建筑。我深信《史记》里讲兵法“军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围”那样的话,我之读书做学问,总要花上比别人多五倍十倍的力气,才敢于攻军围城,一举歼灭。今年新春伊始连发了两篇辽塔时长文,《涿州云居寺塔的年代学考证》和《涿州智变寺塔的史源学考证》,这两篇文章极费功力,终归有很大突破,解决了一组辽代楼阁式砖塔的老大难题,其他类型的辽塔密檐式、花塔式、复钵和复钵组合式也才有了眉目。就在距北京咫尺之远的涿州等地,居然还有那么好的辽塔没人识破,年代至今也未能考定下来,错定的年代成了通说,一弹指已是几十年。不仅如此,河北一带还有一些唐代甚至更早的砖石古塔,据说还有辽代木构建筑,都还藏在深闺人未识。建筑史还有那么多事情没人做,我们怎么可以安然自足洋洋自得呢。我之读书做学问用半生精力好不容易才识破荒浅,找到一套自己的治学路数,
又好不容易盼到北京大学终于招生办起了古建筑专业,但是国家还是不重视。这也难怪,大学里一直没有古建筑专业,做文物保护的多不具备古建筑研究的资质,主管其事的都更缺乏古建筑方面的真知,不知道尊重知识,甚至没有尊重知识的知识,现在虽然有了古建筑专业,前景还是不妙,毕业生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再也招不到第一志愿的考生。光办一个专业又显然不够,还必须有个研究所,尤其是还必须办一个专业刊物,一个新生婴儿出世,必须得叫一声才行。我在北大鼓吹古建筑专业,开授建筑考古学,极力主张办一个专业刊物,像当年营造学社办营造汇刊一样。现在已有人策划精心重印营造学社汇刊,发了广告,罗哲文先生撰了重刊的序。可是我仍以为,我们还是不要只把汇刊当成一种遗产和文物收藏欣赏,也不一定让历史轮回,重新恢复营造汇刊重构营造学社,而是要传承和弘扬他们那种拼搏和崛起的精神,重新组织机构和人马走遍全国去寻找发现和论证认定古建筑古塔和那些遗迹遗址。已经有人在呼吁重构营造学社,还有人办了个世界营造学社,参加的人还是寥寥。关键是得干实事,不是弄名堂,还得知道我们面临的处境。一个正在崛起,国民经济每年增长10%的泱泱大国,又是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文明古国,没有足够的学术投资,没有人知道重视建筑历史及历史建筑研究,连一个相应的研究机构也养活不起来。建筑业界房地产炒得那么火,出了那么多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也没见有一位开明富绅愿做慈善事业时,会想到扶持贫困到极点的建筑历史、历史建筑学科。我写过几百篇研究论文,可从来没拿到过一分钱的科研费,一些急死人的项目更是做不起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这大半辈子只知道埋头读书做学问,读过的书岂止万卷十万卷,走过的考察之路岂止万里十万里,课题总是做不完,文章总是写不完。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比浑噩总好,可不能把得到的读书治学之道悄悄带走。因为文章肯定是写不完发不完了,这才借《建筑师》一角宝地开一专栏,又不得不写下一些读书札记,取名《八秩九秩读书记》,总是为的留给后人。现在《建筑创作》杂志约稿,我从前写过一篇文章,说到建筑史学的困境,这回拟定本文这样一个标题,还是自己半生读书做学问的感慨和悲哀,免不了又要说到学风浮浅、学术水平文化水平太低,这才要呼唤传承和弘扬营造学社和营造汇刊那种精神,那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奋发崛起之精神。我已年过古稀,“子侄渐亲知老至”,“我老将休,付子斯文”,我在授课写文章时,总是勉励青年学子和中青年学者,摒弃浮浅浮躁和浮夸,潜心读书做学问,寻找自己读书做学问的门径和方法。更有百倍切于此义者,则要培养真性真情和奋进崛起之心,努力打造读书做学问的人格,打造自己的学术人生。因为振兴中华,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重任正在你们和下一代人身上。
作者:曹汛,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教授
收稿日期:2007年3月
上一篇:豫北建筑史迹考察纪略(二):写在刘敦桢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之三
下一篇: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