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事件的双线式叙述

吕啸天的《一根鱼刺》的故事内核很有独特性，虽然它仅仅叙述了“鱼刺卡了县长”单一事件，但围绕着这个单一事件而设置的“明暗双线情节”却与众不同，作品的文学创意更是深刻而令人惊觉。

《一根鱼刺》是正面写了一个严于律己、处处以身作则的好县长吗？是的。季县长吃了鱼一招的一顿鱼宴饭，都记着要司机小孟给回120元饭钱。作品客观也不露痕迹地批评了小孟端着“县长司机”的大架子和坏脾气。但是，如果对《一根鱼刺》的故事和创意的理解仅限于此，那就太肤浅了。这篇作品的双线情节的设置非常富有独特性和智慧含量。一般的微型小说的双线情节，常常是暗线的情节，促成、推动了明线情节的变化乃至突变，正如我们前面分析过的《北京，南京》《讲究》《杭州路十号》等，都是侧写的、暗写的主要人物的故事，促成了明线的人物个性和命运的突变。《一根鱼刺》的双线情节则反过来了，是明线的故事，促使暗线的人物个性和人物命运发生了突变。

我们先分析明线里季县长的故事：季县长喜欢吃鱼，司机小孟和禾乡长带着他去了鱼一招的青河饭店。吃饭的过程中，季县长被鱼刺卡住了，情急之中赶到县医院求医，取出鱼刺后，季县长忽然想起饭钱未付，于是掏出120元郑重地叮嘱小孟司机去付饭钱……这个明线的情节给了我们一个季县长是严于从小事中以身作则的好县长的形象，但这是这篇作品的核心情节吗？不是。再看鱼一招的暗线情节：作家竟然没有一笔是对作品2号人物鱼一招的正面描写，作品只是客观地概述鱼一招的青河饭店，介绍鱼一招把8斤重的鲤鱼做成美味的4道菜，这些均是第三人称的“全知讲述”;当季县长和小孟再带卢副厅长去青河饭店吃鱼时，“偌大的饭店空无一人”了;村民说，鱼一招“意识到后患无穷”“连夜搬走了”，去了哪儿？不知道。鱼一招青河饭店的暗线情节经历的“从红火兴旺到连夜逃走”的突变情节，却是一个不知名的村民告知的，完全是侧面的叙述交代。

再进一步分析—《一根鱼刺》的情节创新不是暗线推动明线，反而是明线推动暗线了—其实明线与暗线并未交集而产生悬念，明线并未作用于暗线，而是暗线的主角鱼一招自己主观上认定：县长在自己的饭店里吃饭，被鱼刺卡了，这不是得罪了县长，灾难就要降临了吗？于是自己的内心高度恐惧便做出“连夜出走”的决策，可以说：这是暗线误会了明线，暗线的突变与明线毫无关系，是暗线自己的生活逻辑造成的。所以说：《一根鱼刺》明暗双线的设置以及由此带来的艺术突变与其他的双线故事均不同，我们可用“暗线误会明线而导致自身突变”的“误会式双线反转”来概括《一根鱼刺》的情节设置方法。

这样设置的双线情节带来的文学创意是深刻而新颖的。现在在此基础上我们还要进一步分析作品的创意。处在明线的好县长老季严于律己，恪守职责，他没有丝毫的扰民、侵民的思想和行为，没有任何意识要冒犯饭店老板鱼一招，相反季县长是把鱼一招当作山区发展迫切需要的人才;而暗线里的鱼一招完全是自身对明线的误会导致个人的行为和命运的突变。可以追问：暗线误会明线后构成突变的双线情节究竟包蕴了一个什么故事底蕴呢？作品的创意就这样开始浮出水面了。鱼一招怕县长及小孟报复而连夜逃走，这是几千年来民间百姓“怕官心理”在作祟，几千年来老百姓与当官的疏离心理已根深蒂固了。可以这样来思索《一根鱼刺》立意的“助攻情节”：作品第4号人物禾乡长在季县长来找他的当天，也因“怕影响仕途”而跑到县里打听“官场消息”了;作品的第3号人物小孟借着县长的权势和力量，对鱼一招等平民百姓，多次出言不逊，而导致鱼一招“误会”的加深。由此我们可以这样来概括《一根鱼刺》的双线情节的深刻立意：《一根鱼刺》的真正的故事内核和文学创意，并不是歌颂遵纪守法、爱民亲民的季县长;也不是批评司机小孟和乡长对平民百姓摆官腔官架;实际上“她”深刻地反映了今天我们的政治生活中党群关系、官民关系已经出现的疏离现象，这既是几千年来中国民间社会心理的真实反映，也是当今我们急需要解决、革除的党风、民风和政风中的各种弊病。这样的主题不可谓不深刻，这样的双线情节的构思不可谓不机智。

请注意这篇作品的成篇和发表的时间— 2003年。可以说，这篇微型小说的立意和概括反映的社会生活，实际上可以说是提前了15年触及和真实地反映我们反对四风、心系民众的政治生活。微型小说这种敏锐的“轻骑兵”式的文学文体，不仅仅是可以写出深刻的人性内涵，同样可以超前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时代内涵。

   附：

一根鱼刺

□吕啸天

山狼县县长老季不抽烟、不喜喝酒，独嗜吃鱼。方圆百余里，做鱼宴出名的酒店，他都会赶去品尝，但是，他坚持自掏腰包，熟悉他的人就尊称他为季一鱼。

一個下着毛毛雨的下午，老季到县最边远的一个乡考察扶贫工作。回城的路上，司机小孟说途经的青河乡新开了一家做鱼宴出名的青河饭店。老季来了兴致，说去尝尝。

小孟乐颠颠地将车开进了青河乡政府。乡长老禾接到小孟的电话老早就等在那里，碰头后，几个人来到了青河饭店。

青河饭店的招牌菜是青河鲤鱼宴。青河乡是一个山乡，森林密布，水秀山绿，空气清新。乡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青河水库，水库里放养了不少鱼，其中的鲤鱼以肉鲜味美而闻名。青河饭店的鱼宴就是取自青河水库的青河鲤鱼烹制的。青河饭店老板姓招，捕鱼出身，以渔为业多年，练就了一手烹制鱼宴的绝招，他既是老板，又是店里的大厨，顾客就送了一个“鱼一招”的外号给他。

几个人落座，老禾来到厨房点了一条8斤重的新捕捞上来的鲤鱼。鱼一招把这条鱼做成了四道菜：鱼头加山橄榄清蒸，鱼肉一部分红烧，一部分和香菇木耳等配料制作成鱼丸，鱼骨架配野菜炖汤。

鱼鲜厨艺精，菜一道道上来，老季吃得赞不绝口，连称这是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鱼宴。最后一道菜是鱼骨架汤。服务员先给老季盛了一碗，再给其他人盛，老季很随意地拿起汤匙盛了一匙送进嘴里，咽下去，再咂咂舌说：“鲜美无比！难得，难得，这顿口福算我犒劳大家。”

老季舀第二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问他何时回去吃饭，简单通话后，老季将手机放回桌上，将汤送进嘴里。

也许是刚通过电话，思维没那么集中，也许是第一口汤太鲜美了，老季没多想就将汤往肚子里咽。刚咽到喉咙时，老季“啊”了一声，他的喉咙被一根鱼刺卡住了。

众人大惊失色，有过被鱼刺卡喉经历的人纷纷献策：喝醋！咽饭团！吃韭菜……各种办法用过，鱼刺仍卡在喉咙里。老季感到不舒服，猛咳了几下，再吐出一些口水，众人惊呼：有血！季县长的喉咙出血了！老季被立即送往县医院治疗。临走，小孟气急败坏大骂老禾和鱼一招：真是蠢材！

县医院对这类小病治疗了无数例，两名经验丰富的医生给老季做了一个简单的手术，很快就将鱼刺取了出来。小孟再送老季回家休息，来到家门口，老季猛然醒悟说：“走得太急，还没付饭钱。听老禾说是120元！”老季从钱包里拿出钱对小孟说：“明天，你抽个时间给人家送去。”

还给他钱？小孟在心里氣呼呼地说，没让那个该死的鱼一招付药费都算便宜他了。但是，他见老季一脸郑重，不敢多说，转而对老季说：“隔天，顺路去的时候再给他，你看行吗？”

老季想，也好。

一个星期后，省财政厅卢副厅长前来山狼县检查年度财政工作。卢副厅长亦喜吃鱼。老季就让小孟开车再次来到青河饭店吃鱼宴。

小孟将车开进了乡政府，但没找到老禾，打他的手机也关机。细问才知道，上次老季被鱼刺扎了喉咙，老禾生怕影响自己仕途，这天正好到县里“打探”消息去了。

老季哭笑不得。小孟没当回事儿说：“我们自个儿去！”

来到青河饭店，几个人又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偌大的饭店空无一人，里面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全搬走了，剩下的破桌椅烂竹筐废纸片弄得一片狼藉。

小孟拦住一位村民，有些气急败坏地问：“这家饭店是不是搬走了？”

村民说是搬走了，但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鱼一招见弄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意识到后患无穷，于是连夜搬走了。

老季摸着被鱼刺卡住过的喉咙，想说什么，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片刻，他将那120元递给那位村民说：“这是我欠老招的饭钱，请你设法将这些钱交到他的手上。”

老季又说：“请把他找回来，山狼县要发展，不能少了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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